即使有着这个有时被她称作天灾,有时被她称作奇遇的“外挂”打底,她也无法超出人类的极限……不,甚至连极限都还没碰到就要宣布失败。
更叫她狼狈的是,她在面对失败时,以及失败带来的结局时,绝不会像马斯亚斯那般面带微笑,因为她从没有纯粹到这种地步,也没有坚强到这种地步。
那么,如果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她就不能失败。
在内心的挣扎中,那个更好的自己必须胜利。
她必须要将筹码都压在另一边,即使两边都是自己。
不仅如此……
“我向您道歉的话,您会原谅我吗?”西比尔轻声问阿波罗。
是的,还要向阿波罗道歉才行。
她做了伤害他、侮辱他、否定他的存在形式的事,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更好受一些,让自己的逻辑不要打结,她就做了这样的事。
阿波罗笑着说:“我已说过了,您的自私不会伤害我。如果您忘了,我可以一直提醒您。”
西比尔回想起自己曾说过的,对神的爱是要无怨无悔的这句话。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包含了何等的真理。
她把它说得太轻巧了,轻巧得像一个会刺痛对方的谎言。
“可是您刚刚说您受伤了。”西比尔嘟囔道。
“唉,您就这么理解吧,”阿波罗温和地说,“只要不是完全的我受伤,那么您就没有伤害我。”
西比尔明白阿波罗的意思。
既然这个世界中的神话观沾了一点弗雷泽在《金枝》中分析的神明形象和神权的演变,还有祭祀中杀神以祭神,来让古老的神明一次又一次地复活,以全新的面貌和旺盛的精力更好地统治世界,那么就说明这些神明不再是一句“无节操无下限”可以概括的,他们的种种行为背后可能都包含有类似于巫术原理的道理,远不是“荒唐”二字可以概括的。
用后世的神话学研究中的说法的话,就是说这个世界的神明介于位格神和自然神(或超越位格概念的非位格的真实)之间。
虽然不知道他们最初是自然神还是位格神,也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成为哪种类型的神明,但显然,此刻正躺在西比尔身边的阿波罗身上具备多重的属性,无法用一个或多个定语去概括。
更通俗一点,阿波罗既是概念,又是概念所包含的意义。
他身上拥有着人性——用人类的目光去理解的话,同时也拥有着神性。
他既是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具有强烈人类喜恶的神衹;又是新柏拉图主义中的不动、静止的太一的一部分。
“您是‘完全地’爱着我的吗?”西比尔轻轻地问。
好像就算不知道答案也没什么的样子。
好像就算答案是否定的也没关系的样子。
阿波罗将她搂了搂紧,随后笑了一声,“当然,我对着冥河起誓。”
“那么……也就是说,我无法理解您的爱了。”
西比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抚上阿波罗的腰,也抱住了他。
“这是我的错误,我不理解您的爱,我不该对此有所不满,而应该尽力去理解……如果那是凡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生理上的缺失,那么我就应该试图去成为神明,或许就像雅辛托斯那样,说不定再过几百年,人们会说他是风信子的花神,然后沉睡的少年会从黑暗中醒来,成为神明。是吗?”
“如果他能让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都接受他的存在的话,是的。但是在您的假设中,即使我的朋友再次睁开眼睛,也不再是我熟悉的,死在我手上的爱人了。”
既然已经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西比尔当然不会再去吃那些闲醋,而且现在她也没心思考虑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阿波罗,为什么您不愿意我和那位女神产生联系呢?她会对我不利吗?我有许多猜测,但如果没有您的肯定,那些猜测就都是错误的。请您告诉我吧,叫我解惑,如此便不再纠结。”
阿波罗“嗯”了一声,用西比尔希望了解的方式和缓道:“那位女神,原本不在万神庙之内,也不是从希腊本土诞生的神,对于奥林匹斯神而言,她是‘天外’的神。在她的诞生地那里,她同时拥有大地母神盖亚、天空神乌拉诺斯以及大洋神俄刻阿诺斯的神权,甚至还包含有战神阿瑞斯的权能。”
“自从在神王的谕令下,我派遣缪斯到俗世将橄榄枝递到赫西俄德手中,叫他作了《神谱》后,她就成了我的母亲的姐妹,流星女神阿斯忒瑞亚和破坏神珀耳塞斯两位提坦神的独生女。您已经了解了这其中的奥秘,我就不详细说了。我只能说,她并不满意这样的地位,而且也有足够的力量和权能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我呢,多了个这样的姐妹,当然也不会高兴。不过她很奇怪,和我们都不同,她竟然没盯上那些她能轻而易举取代的神明,反而主动选择了和她原有的属性相悖的,黑夜和冥府。”
“「宙斯赠赫卡忒以贵重的礼物,让她共有大地和不产谷物的海洋;她还在繁星点缀的天宇获得荣誉,极受永生众神的敬重。直到今天,无论什么时候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按照风俗奉献祭品和祈求恩惠,都呼唤赫卡忒的名字……克洛诺斯之子从未伤害过她,也没有从她在前辈的提坦神中所得到的一切里拿走任何东西。还和起初分配的一样,她在大地、天空和海洋中拥有自己的一份。」——这是《神谱》中说她的话。”
西比尔忍不住笑了,那是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我能理解那位女神为什么不满意了……可是,我依旧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对她敬而远之呢?”
阿波罗于是道:“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一个是,因为您对科尔基斯岛上即将发生的事感兴趣。我亲爱的人,您已决心要去拯救一个不值得拯救的人,您坚持要这么做,我不会阻拦,但我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全。”
“喀尔刻的侄女和她‘声名显著’的姑姑一样,都是巫女,当然,我得说她们都是太阳神一系的,即使那暂时和我没关系——让她们做巫女的,是他们母系的力量。您要知道,在更早的时候,预言这一权能都是掌握在大洋神族手中的,我被称为预言之神,那也是德尔菲神庙建立后的事了。”
“那要杀死自己亲身骨肉的女人,在她所居住的正厅神龛中供奉着的,正是我希望您远离的,以‘三’为圣数的女神。”
“您也知道,她是机遇与偶然的女神,在她进入了奥林匹斯神系后,她的目光没有投向那些与她更契合的女武神、星神、生产之神、海洋神以及太阳,她选择了几乎和她的神性全不相干的月亮和冥土。而以她的本事,再过一个时代,当希腊换了一个名字,她将和我的姐妹,阿尔忒弥斯合为一体,就像我想对赫利俄斯做的事一样。她还凭借救了珀耳塞福涅的行为作了冥后的侍女……哼,天知道那个傻姑娘敢不敢使唤她。”
“西比尔,我很认真地跟您说这些话,您既然已经知道以那位女神做保护神的女人获得了怎样的下场,知道她和我之间有怎样错综复杂的因缘,便该理解我如此谨慎的缘由。这是因为您对我非常重要的缘故。”
和往常一样,阿波罗不仅说了这些,还说了更多。
如果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让西比尔永远做他的倾听者和交谈者,那他永远也不会离开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