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一遍,险些出口,“明珠,若我……。”
他自行截住,明珠亦未追问,只肩挂包袱同他挥挥手,旋裙一霎,泪雨潸潸。她的人在艳阳里,心却还被囚困在四壁暗墙间,话里所说的“以后的日子”实则只是暗淡一片。前方似乎有汹涌浪潮,而她的舵手将她弃在这方孤舟,她在残酷的风浪里独自浮沉,不知明日该去向哪里。
包袱里背着那张和离书,字字句句过目难忘,每一个字都是一根三寸铁钉,将她钉死在命运的砧板。乌金悬于空旷的天上,分明是暖洋洋的,她却觉得自己是被裹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她要去拉开那扇院门,谁料反被人推开,三寸高的门槛外,站着同样背着粉缎包袱皮的青莲,罩一件朴素不过的银灰软绸对襟褂、素靑白蝶裙。她深凝一眼明珠脸上纵横的泪痕,将一张白绡帕塞进她手里,错身而进,“等我。”
明珠回首,见她的袖在太阳底下若旋雁翻飞,滚滚的裙下掩着坚决的步伐。倏然,她又破涕为笑了,觉得自己如此幸运,生途慢慢前路迢迢、总算有人与之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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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
第78章 流产 风水轮流转
晴阳芳草之下, 二人和离之事就像棵无根蓬蒿,轻风稍带便吹遍了宋府每个角落,青莲听见此信的一刻, 便自心内长叹一声, 打点包袱绕过院来。
她随宋知濯进得屋内, 将包袱搁在榻案拆解开,拿出里头一些散碎银钱与几件珠宝头面, 总值不过二百来两。
在扑进来的一片光尘中,她牵裙跪伏在地,青碧一片裙好似托得莲瓣几许, “少爷, 我在这府里亦积攒下来一些银两, 不过好些给了青岚陪葬,现就剩这些,我晓得赎身是不够了,少不得要少爷添补一些,放我随明珠同去。”
未及他回, 她又极其浅淡地笑起来, “我打小伺候您,对您还算有几分了解, 自然也晓得, 少爷必定是会应承我的。如今我去, 倒不是背弃少爷, 只因我把明珠当做亲妹子看待, 也明白您有您的苦衷,让我在她身边,您也能稍稍放心。”
宋知濯久默一瞬, 更觉自惭,扫一眼那些零碎珠宝,远眺院门处,见明珠伫在门下静静等着,他心绞难抑,“青莲,多谢你,请你千万照顾好她,倘若有一日,我还能出现在你们跟前儿,必定重重谢你!”
尔后青莲重重嗑了三个头,辞主而去,于院门下挽了明珠,一路穿院越花,到得角门,却有人早已侯在那处。
弯巷中,是宋知远与婉儿相候,一见明珠,婉儿倒先哭了,肉呼呼的手背横掉一把鼻涕一把泪,梗咽难抑,“姐姐,你要往哪里去啊?还回金源寺去吗?”
偏阳下,明珠掣一下包袱,握了绢子替她搵泪,一颗颗像在搵自个儿心里的泪,“金源寺麽是回不去了,我与青莲姐姐在外头寻一处房子,若寻到了,你到家里来玩啊,我给你烧饭吃,你还没吃过我烧的饭呢。”
婉儿抽搭着还欲再说,却被宋知远抢先一步,“明珠。”大概他自己亦感突兀,慌挠头辩解,“哦,眼下再叫你大嫂就失礼了,不如叫你名字的好。明珠,你若安顿好了,千万到门上说一声儿,若遇到什么烦难,尽管来找我,千万!”
他凝重的神色中似乎带一丝轻快,明珠敏锐地觉察出来,只敷衍着颔首,“多谢三少爷挂心,快进去吧,我安顿下来自然是要来说的,起码也得告诉婉儿一声儿啊。你们进去吧,别耽误在这里,就送到这儿吧。”
言过回首重门,离泪三千,陪同她人生最欢快的一段时光,一同掩埋在那些重峦叠嶂的太湖石内。
从此乱红长辞,桂影疏离,庭轩只剩凝滞的孤寂。
接下来的几日,宋知濯不再归家,将寸断离心都放在军中整将点兵,与黄明苑交代兵符,又与景王再三谋定,最后秘密与赵合营最后一别相定,就要发军延州。他甚至几日不曾合眼,只因一闭上双眼,就看见明珠的眼泪,与她荒野徒徙的身影,他怕一时忍不住,就要遣人去寻她的踪迹。
而绿阴红影下,有一颗同样难熬的心,不同的是,这一颗心是陶陶尽醉太平。
烟草池畔,妆粉匀开,楚含丹艳杏一样的脸,倚在风亭香榭下。自打一吻之别后,她仿佛似雨润焦土,重又焕发,镇日描妆精黛,倒生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若还有什么烦丝,恐怕就是腹中那一个脓包一样多余的孩子。及此,她挑眉睨一眼正在案上烹茶的夜合,声似浮萍,漫不经心,“我叫你抓的药,到底要几时才能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