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丫鬟尊诺,又抱下盒子原处放好,乱哄哄一遭,总算将楚含丹的一应东西都打点出来予她过目。只见十色光锦上,有一个鸳鸯戏莲的绣囊,她一把便夺了过去,捧在怀内,指尖隔着重纹摩挲里头那枚绿松石的如意犀比。

直到过去那边屋,挑眉回望正廊,方觉不过同院同檐,却隔着那么远,隔了绿荫繁叶的花间、隔着叠嶂巍峨的一片太湖石和比登天还高石阶。

进得屋内,已是彼番光景,不过十来丈的一个通屋,左首搁了床铺与一个楠木柜,右首两扇槛窗,搁着一张楠木榻,中间一方圆案,四壁凋零,再无芳屏。

她红着眼将屋里梭巡一圈,抱膝独坐到榻上去,脸上愤懑难填。夜合牵裙过去,对坐下,抬一眼耷一眼地轻劝,“姑爷在气头上才将小姐挪到这里来,不过是住两日,过几日姑爷心一软,仍旧将你挪回去的。……要我说,你还该去姑爷面前服个软,就更不用在这底檐筚户的捱两日了。”

榻上仍是垫了锦垫,只是颜色不如从前光鲜,她弓腰在上头,手中握着绣囊,一遍遍地摩挲,唇扉亲启,眼中沉入更深的恨海,“他休想!”

夜合无言可对,拔座起身,开始逐一收拾起来。而楚含丹仍旧陷在一束半暗光线中,恨若轻尘将她裹挟着,她却仍能抽身想一想宋知濯,想他何时会来。

果然,午后正阳中,宋知濯来了。一身银灰软纱袍用锦带扎紧了袖口,长靴下跨门而入,走到楚含丹面前,将她望住,夜合奉茶来,他只摆袖推拒。

眼角掠过他半截衣袂,楚含丹立时抬起头来,与之对望,像风拂过枝稍的木芙蓉,寂静地等待君郎摘撷。她知道,他一定是来给一个交代,对那日的一吻,甚至是她的往后余生。

可是久久沉默中,她没有在他眼内看见任何情愫,故而她倏然有些心慌,伸出一只手塞入他的掌内,将他沉沉坠住,几近祈求,“知濯,你带我离了这里好不好?”

正逢夜合搬来一根圆凳后退出屋内,宋知濯便撒开她的手撩了衣摆坐下,“我明日一早便要领兵前往延州,所以来一趟,要跟你说个清楚。”他就像上回还坐在嵌了轮子的木椅上,用同样审视批判的目光将她睨住,“我晓得你做过什么,就是金源寺遭劫那回。我一直没有找你兴师问罪,是因为我不想让明珠知道你要害她,即便她不会因此难过伤心,可她会失望,我不想让她再对世间有一寸灰心。”

睨住楚含丹筛糠一样发颤的轮廓,他接着凌迟一样地往下说:“可那天,她就要对我灰心了,我害怕、我怕我要独自一个人承受她全部的怨恨,所以我拉了你陪绑,想叫她对我的怨分一半到你身上。……大概没什么用,我仍旧害怕她会恨我。”

言讫,他顿一下,拔座起身,却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回首过去,见她已经踅下榻,将手上一个绣囊狠狠掷来,似乎裹着硬石的绣囊咚咚滚几圈儿,发出闷而沉的响。

她髹红一双眼,死死凝住他,裙面沉重地颠荡过来,一步一痛,短短几步似末路穷途,由一个含情脉脉的柔情女子走成了悲恸难平的怨妇,“你知不知道,哪怕你不来呢?我也算有梦可以做,我可以期盼明儿你会来,明儿不来,我还可期盼后儿,一天不来我盼一天,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大概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同我说这些?!为什么非要将我敲醒?!……”

声音亦由隐约啜泣变得歇斯底里,亸簪欲坠,松髻半垂,凌缕的发丝粘在她泪痕半干的一把腮上,不再秀色妍艳。

宋知濯居高睨住她,眸中反射她几欲疯癫的一张脸,“我来跟你说清楚,是想让你知道,你该恨的人是我,不是明珠。她从没由你手上夺走什么,你我之间,除了满嘴空文的婚约,什么也没有,你非要恨谁怨谁心里才痛快的话,就来恨我好了。”

他自蹒步而去,旋起一片衣袂,撩起楚含丹心内万丈高的怒火。她追出去,追到长廊,可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回首过来,满院的或是骇异、或是讥诮的目光,慧芳坐在高廊,搭在扶槛下的腕子慢悠悠晃着帕子。

而另一边,站着宋知书,他的眼里有什么呢?大概是嘲讽!即使他没有笑,也胜过千万人的笑声!

对视中,宋知书踅入门内,将她丢在北下的长廊,再无回首、他不敢回首。见证她的支离破碎,比眼下自己的“一无所有”更令他心痛,而比这更加心痛的,是她即使深陷囹圄梦境,也不需要眼前真实的自己。他想,他从没得到过她,反倒在一寸寸的失去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却也曾有过完整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