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的秋风在这一天刮得缨枪上的红缨如一片烈焰火舌,三角战旗飐飐,齐刷刷扬向另一片雪雨风沙的土地。宋知濯在领头的战马上,左右各一副将,端正威武的铠甲下,是他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人河两岸是另两条连绵的人河,俱是兵将们前来送行的亲人,一片泪雨潸潸下,除了黄明苑,宋知濯并无亲人相送。他在人河中睃巡一圈儿,期盼在里头见到一抹娇小的倩影,然而很快,他又暗自嘲笑完自个儿的贪心,打马前行,将繁华的京城略为一抹缩影。
缩影里,人群熙攘,明珠混在里头,双肩各挂一根粗麻绳,后头坠一辆木板车,车上不知打哪里搜罗来的一些桌椅板凳。胸前垂着两根布条缠的麻花辫儿,随她的步子沉沉摇摆。
好容易拉到一条人眼稀少的长巷中,见门口候着的青莲忙迎上来,“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在哪里搜罗过来的这些东西?”
二人搭手将板车上的桌椅条凳卸下来后,明珠才咧开牙笑起来,捏了半截袖口擦额角的薄汗,“我在街上见有户人家抬出来的,问了一句说是不要了,咱们屋子里除了张木板床,什么也没有,这些桌椅板凳总是要用的,我就搬借了房东大娘家的木板车拉回来了,姐姐你先收拾一下,我给人把板车先送回去。”
房东是一位算得和蔼的大娘,夫家姓张,住在巷口,这原是她家祖宅,因家中全是姑娘,二老归逝后留下这房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便一月五百钱租给她二人。里头一个不大点儿的小院儿,一间正屋与东厢房,院中再有一颗几十年的老桃树,二房各一张硬板床,其余一应家具俱无。
去时,张大娘正捡了一筐子嗑边儿裂纹的碗碟陶罐,见明珠来便含笑递给她,“好闺女,你与你姐姐总要吃饭不是?这些东西倒别费钱买了,我捡这些将就用着,等将来嫁了人,自然有好的使呢!”
院墙上正好一株爬墙虎爬得半壁,滤了几点斑驳的光在明珠的笑靥,浄泚而纯净。她坠睫笑笑,有些腼腆地接过篮筐,“多谢大娘,回头我烧了饭,还要请大娘过去吃呢。”
张大娘臃肿的颊边有些被日头反复晒出的红痂,一笑,红痂上便撑起丝丝干纹,像久旱成灾的红土地。她扬起嗓子扭头朝屋内喊一声儿,“老二、老二!快出来!”再扭回来,搭着袖含笑在明珠脸上反复观摩,“照你先头说的,你逃荒到京城来,家中只剩你与姐姐两个,那日子可艰难呐。姑娘家,既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又无田无地的,还是早点寻个可靠的人嫁了好。”
正逢屋内钻出来一个灰布粗衫的男子,二十上下的年纪,身形佝偻精瘦,头上缠了一片湛青纶巾,打扮似个读书人的模样,可瞧那眉宇之间却令人不大舒服。
“娘,什么事儿啊?”他蹒步过来,一眼见到明珠,两个眼珠子就粘在她身上抠不下来似的,直将明珠瞧得垂首避目。
那张大娘在二人之间来回睃一眼,笑得更加开怀,搭在腹前的手指了明珠一下,“这姑娘与她姐姐逃难到的京城,租了咱们家的老宅子,横竖前头不远,你将这些东西帮她拿过去,顺便再瞧瞧可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帮着收拾收拾,省得你成日家弯在那屋里只知道看书!”
言及此,将明珠手上的篮子夺来递给他儿子,又指他儿子一下说与明珠,“这是我家老二,你前几日没见过,叫张长生,可不是外头那些翘脚汉,是读书人,只等明年去考个功名回来我们一家就有好日子过咯!叫他去帮你们姐妹收拾收拾,尽管放心,他自幼读书,比不得那些狂三浪势的人,你只将院门儿敞开,也不惧坏什么名声!”
“大娘,哪里敢再麻烦?”明珠只觉挂在身上的眼似两根灼人的灯烛,避之不及,“我自个儿拿回去就成,屋里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万万不敢劳动,您可千万别同我客气!”
那张大娘只信不过,抄臂连推他二人出去,“你才不要跟我讲客气,你既然租了我家的屋子,家中又没有个长辈,只当我是长辈才好!”
一面说,一面背地里与他儿子睇上一眼。那张长生接过此言,有些闷憨地摸不着头脑,混沌的脑子里只有明珠大大一双杏眼与身上缕缕暗梅香,只恨不得再靠近她一寸、再贴近她一分!
到得那边,只见院中青莲正打了一桶水拧着麻布将那些搜罗回来漆色斑驳的家具一一擦洗,听见动静直腰而起,警惕地拉过明珠暗询,“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