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接下来,是漫长的缄默,铜壶漏永,滴答滴答的光阴流逝,残月渐沉,鸡鸣清霄,灯火的庭院飘洒琼玉,凋零未及,积起一寸薄雪。倾耳细听,仿佛闻得雄壮的脚步声似浪潮扑来。

不时,便有官兵趔趄跑入书房,连喘不止,“大、大人!穆王的几千兵马已朝王府驱来!”

“带兵的是谁?”

“是、是贵公子。”

闻听此言,宋追惗沉声笑了,笑声荡平夜空风雪,他晓得,他又赌赢了。穆王所遣宋知濯前来围困景王府,就不怕他父子二人对阵时心慈手软,如此说来,就是摆明了不舍他这一颗能助江山昌盛的棋子。

笑声未平,又有人进来通报,“大人、贵公子在王府正门处,说是想见您。”

“让他进来。”

接着,这对父子时隔数月,便在这血光剑影的夜又重聚首。

由人秉灯引入时,宋知濯已经忘记了手臂上的伤痛,任凭温热的血液滴答坠入雪里,融开片片梅花。每走一步,他的心便狂跳一下,止不住的雀跃兴奋。终于,他可以平视他这位心冷意冷的父亲,并且挑着剑尖指责他、嘲笑他:成王败寇,你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全是你自己造成的!

可当他披着残破银甲踅入门内的那一刻,他所看见的,仍旧是厉色庄严的一个年轻男人,与他幻想中的落魄姿态南辕北辙。他并没有一夜苍老,甚至一丝白发未生,依然留给他一个冷硬挺阔的背影。

血缘之妙,莫过于此。即使曾幻想过无数次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可真到这一刻,宋知濯脑中再想不起那些义愤填膺、泼愁倒恨的词。时光只如旧,他像在家中的每一次会面一样,本能恭敬地朝他行礼,“给父亲请安。”

步辇图下,宋追惗徐徐回身过来,亦像从前一样笑着,“你果然长大了,穿着盔甲,倒颇有些你曾祖父的样子。”宋家“国公”爵位,原就是这位老祖由马背上打下来的。宋追惗端详他一阵,颇有些宽慰地点头,指给他一座,“坐下说。”

二人落座,宋知濯踞蹐一瞬,抬眼望他,“父亲,儿子有一事不明,您为何要劝谏景王不改我先前所定的布兵图。”

烛光似金砂流溢,照得宋追惗两片肩愈显伟岸,他笑一笑,音调像论家常一样平缓,“从你被圣上派往延州的那一刻,我就有所怀疑。我隐忍不发,按兵不动,是因为童大人。他在朝中举足轻重,自打先太子宾天之后,圣上一直不定储君,少不得有他从中斡旋之故。圣上不喜穆王,若要立储,必定是在延景二位王爷之中做选择,可圣上不甘老矣,想久坐江山。童大人正是利用这一点,在为穆王争取时间,拖垮延景二位王爷的耐性,拖得越久,对他二人越不利,所以他二人难免急躁,相较之下,穆王在寿州这些年,可谓韬晦待时,只要他沉得住气,他就能等到发兵之机。”

他理一理袖口,又撩正衣摆,凝重将宋知濯睇住,“虑及这些,再稍一想你为何偏要此时出兵延州,我就想到,你大概是要辗转投奔于穆王。你手上有十万禁军,又怀一身排兵布阵之道,若杀将回来,景王恐怕难敌。与其损兵折将两败俱伤,不如我卖给穆王一个人情,毕竟,几十万禁军,也是我朝百姓,他们不该为了朝中权利争斗丧命,他们的使命,是守卫疆土。”

面对他半晦半敬的目光,宋追惗拂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濯儿,过了今夜,你就能手握兵权,扬威天下。可你要记住,你手上除了握着权利,还握着的是几十万性命,不要让他们的生命随意折损在你手上。”

这一霎,宋知濯懂得了为何穆王对他这位父亲如此器重,宁愿摒弃多疑的天性,亦要劝降于他。他亦回以郑重一礼,以一位下臣的姿态,“儿子明白。”

话音甫落,骤然见一片焰火划破长夜。点点星辉坠落后,余一片硝烟未散。宋追惗拔座起身,一手负于身后,凝视夜空一瞬,回首过来,“景王已经得手,你带王、陈二位将军及人马赶到宫门处,与穆王汇合,将他绞杀于皇城之下。我随后带朝臣过去,拥穆王为君,天亮之前,风禾尽起、行满攻圆。”

宋知濯领命而去,踅出门外,倏然与风雪之中回首,“父亲,儿子还有一事不明,……您就从未想过,要竭尽全力相助景王吗?”

观他立在门下,背光就阴,瞧不清神色,却听见一声淡笑,“我所要助谁,都是为了功成名就,至于谁是君那倒无所谓,景王也好、穆王也罢,只要我是那个永远的重臣、他日史册之上,有我千古留名,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