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濯似明未明,旋身而去,战袍萦回婉转,最终随漫长的夜,沉在一片薄曦之中。
旧王朝像一片衣摆,消散于昨夜,随太阳一同升起的,是一个欣欣蓬勃的新王朝。有人升官加爵,有人丢家丧命,几如日颠覆了月,随之亦颠覆了太多人的命运。
可对明珠来说,什么新帝登基大赏功臣、新贵夸官风光无限与她俱无牵扯。她的明天,在回复恬静后,依旧浸在鹅黄、豆绿、嫣红等各色不一的大染缸里,以及沉淀在木鱼、念珠、经文之中。
动乱之后,宋知远久不见来,这日却跨马出现在庭院大门前,手上捏一张宣纸,上头似乎所绘一女子影相,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瞧了又瞧后,他将纸折入怀中,心事忡忡的脸色敛收,重绽一缕轻松笑意跳下马,踅入门内。
所见明珠罩一件嫩松黄的夹袄长褙,一条湖蓝素面百迭裙,面前围一片霜白布裙,早已色迹斑驳得不成样子。她正与两个活计由染缸里提出一匹二丈长的缎子,挂在高杆上。
回首见宋知远衣锦华贵的端正身影,在布裙上抹一把手,绕步过来,语中无喜无忧,“三少爷,你怎么来了?听说自打那日兵变后,这些日子街上就没太平过,不是查乱党就是抓叛军的。这样子你就安生在府里呆着吧,跑这么远来做什么?”
满院皆是红花柳绿的缎匹随风摇曳,将二人身影若隐若现。宋知远一副身躯掩在其中,半现欢喜半现忧,“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来的,近日外头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千万别出门,也别随意与别人搭话儿。等过两日,我找一处房子,你与青莲暂时搬到那边去住。”
“怎的又要搬?”明珠颦眉所思,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扬着脸将他凝住,“我与姐姐在这里倒是蛮好,这里已靠南郊,又没那么多兵马横行,原本清清静静的。现在又要叫我搬到哪里去啊?”
依宋知远所想,搬到哪里去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眼下大哥趁着搜寻叛军余党,画了她的肖像,正派人四处查找,故而他一心只想将人藏起来。至于要藏到何处,他一时也没个头绪,好像天涯海角都不安全,她总能叫大哥刨土拨灰地翻找出来。
一筹莫展之际,骤然由脑中蹦出“金源寺”三字。对!大哥一定想不到,她还会回金源寺去!于是笑容在他脸上满满溢出,“过几日初八,不是如来佛祖的成道日?你必定是要敬上供奉的,我替你在金源寺定了一间禅房,你大可到佛祖面前去诚心祝祷。你放心去,我派人找方丈师太打过招呼,那些姑子不敢拿你怎么样。”
“哎呀、”裙摆一颠,明珠小小跺一下绣鞋,悔悟忏言,“罪过罪过,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亏得你提醒我,多谢你想得周到!我明日就去收拾行礼,叫姐姐与我一道去。……三少爷,要是不麻烦,还请你借马车送我们上去。”
彩缎金飞的院中,一朵泛黄的腊梅开在她的鬓边,动一片晴光。他怎么会觉得麻烦呢?他只觉熨帖在怀中的一副画像徐徐发烫,似乎正在走进他一颗旷野无垠的心。
第90章 赐婚 没错,宋知濯会二婚。
日薄云霄, 风雪不止,京城的叛乱随着新帝登基很快被镇压下去,随之起伏的, 是宋知濯夸官加爵, 成了开朝以来, 最年的殿前司大将军。
而宋追惗踅直绕转,在兵变那夜带领朝臣拥穆王为帝, 一身经国之才颇得新帝赏识,与童大人并称“二相”,共同辅佐新帝治理天下。
如此种种, 宋家在朝中更加举足轻重, 国公府在京城一时门庭若市, 众多官爵早前就听闻宋知濯与那位山野奶奶和离后,婚事还尚未着落,便起了心思。
这日,不知谁家的车马停在宋府庄严的正门口,两则各悬一绢丝筒形灯, 上头正楷所描“朱”字。几名侍婢打帘子, 托手请出一位身姿迤然的贵妇。大毛的披风,蜀锦的衣裙, 乍眼一瞧, 高鬘松髻, 风华典雅, 可细瞧去, 眼角的无法被脂粉填平,颊腮似枝稍的雪,消融欲坠。
人方站定, 已瞧见宋追惗带着管家迎出府来,身着常服,两片玄色团纹的袖口合拢,深作一揖,“臣参见朝瑰公主,公主屈尊降贵到得筚户,臣却怠慢至此,望公主恕罪。”
妇人原是当朝公主,新帝之妹,怪道气度高贵,举止不凡。所见他站在阶下,玄衣淡袍,头束高髻,腰佩锦带,年轻得就像从前每一次见到他一样。她障袂一笑,眼里飘着丝丝柳带,“大人太客气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原是受哥哥所托,为你家大公子的事儿前来,大雪地里,大人只顾着礼节,难道就让我在这里站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