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濯伸出手笼在炭盆高处,一双眼被她的裙里的半个脚尖勾住,遍体逐渐上暖,不知是因为炭、还是因为她的脚。
他循裙而上,落在她蜜桃一样的脸庞,稍看一瞬,别开眼,有些欲言又止。“又止”不过是佯相,“欲言”才是他的目的。搁了片刻,他为难地说开,“你暂时还是不要回城了,……前些日子,新君下旨,替大哥指了婚,指的是童大人家的独女,只等下月就要成婚的。你、你若被那童家人撞见,岂不是招惹是非?”
猝然,明珠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没听清,屏息将他望住,“你大哥要成亲了?”
“是,”宋知远回望她的眼,那里头平静无波,剔透得像两颗猫眼石。到底不知她作何感想,若她早已死心正好,若没死心……,他便用半真半假的话儿寸寸敲入她的心,扎碎那些前情,“听说大哥在寿州时就与这童家小姐见过,…大概两人共处那些日子,生出点儿什么来了吧。童大人在朝中,与我父亲齐平,又与圣上有亲,原早就想将他家小姐嫁给大哥的,可之前因为、因为你,这亲就没谈成,你要是再出现在京中,被人瞧见,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后头他又再说了什么,被屋外“唰唰”的叶响遮蔽。明珠只在群山环抱之间,听见寒风呼啸,冰裂玉碎。
她以为她已经在蹉跎的日子中遗忘他了,甚至会因为夜能成眠、食之有味而庆幸,她以为,他已经由她每日愁生计、算银钱的生活里褪去,以为已经像抛弃一个梦一样抛弃那段锦衣玉食、宝幄清霄的岁月。没成想,这些“自以为”才是一个梦。
眼下,良梦已醒,心又重碎,眼泪由那些碎痕中溢出,流满胸腔。可她只得拼命、拼命地将奔腾到眼眶的汹涌浪头抑回心内,风轻云淡地晃着脚,撑着榻沿,别脸望向青莲,“姐姐,这童家小姐怎么没听说过啊?长得好看吗?”
青莲捧着绣绷的双手垂在裙上,酽酽将她凝望,窥得她俏皮的脸上还带着笑,却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凉。正欲开口安慰,她却猝然别过头,动作猛烈地将鬓上一朵红梅抖落在裙上,“你瞧我问这是什么话儿?不好看怎么能配得上宋知濯呢?大概不止好看,还是位顶娴雅高贵的名门闺秀,他如愿了呀。”一圈话儿说得仿佛行书疾笔,快得险些就将她略带梗咽的声线掩盖过去。
抬眼一看他二人的关切神色,她便似溃兵败将,只想找个地方躲藏。于是她捉裙下榻,由门后提了个木桶,不敢回头,“你瞧,三少爷来了连盏茶也没有,三少爷稍坐,我去打桶水来给你烹茶。”
踅出门外,即被琉璃雪白的群山茂林吞入口中,冷得她止不住发抖。眼前是空空如以的一个庭院,只有中央立一个大香炉,里头飘着香檀浓烟,残烬的香线并擦着新点的香线,熏得她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要往哪里走。唯独眼中滗泪而下,乱雨无数,思心欲碎。
“明珠……”身后蓦然响起宋知远泉清酒洌之声,将她定在原处,莫敢旋身,生怕纷杂的眼泪被人瞧见。而宋知远亦是止步不前,留给她一片小小天地,只在丈外,“明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不知要怎样安慰你,我只想告诉你,……既然事已成定局,你就不要想他了,你回头,有我在这里。”
久久宁静后,她并没有回头,高髻下,半帘青丝被一条白月棉布条缠住,贴在杏黄的背脊上。他看着那些三千情丝,多希望她的眼泪是因为自己而流,并且终要为自己而流!
他抬起脚,迈步无声,“你晓得我什么意思的,对吗?……我喜欢你,不是拿你当‘嫂子’那样敬重的喜欢,而是想抱你、想吻你、想同你看尽日升月落。”每尽一寸,声音便颤动一分,“我想,从你赠的那一碗粥开始我就喜欢你了,我还记得,是在长亭圆月下,半凉半暖的风把你的影子吹到我眼前,那时我就确定,我喜欢你……。”
“三少爷,”明珠总算胡乱抹了几把眼泪旋身回来,缓缓搁下手中的木桶,不退不躲地抬脸将他望住,“三少爷,这话儿你别再说了,我不傻,即便你没说,我也能察觉出来。但我从没问过,不是因为害羞或者矜持,而是因为你的这份感情,对我来说是多余的。”
她的声音肆虐满庭的风还残酷,几如柔软的一根丝线,却能将宋知远的心拉劈成两半,可仍旧从断痕中生出无限渴望,驱使他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大概眼下对你是多余,可以后呢?以后,你就敢保证你不会慢慢忘了大哥,喜欢上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