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冰融的凉水兜头泼下,激得明珠一阵心寒,她再一思量,垂下脑袋,额角一缕碎发撩起愁心无量、点点行行。半晌咕噞一句,“姐姐,还是你去打水来梳洗吧,我就不去了。”
对过那厢,公务方止,人迹渐稀,案上摆着一堆公文。天光斜倚,踅进宽阳一束,照在宋知濯身上。他搁下一笔,跳眼远望,“这都一早上了,还没见大奶奶出来?”
“没呢,”明安原就守在窗前,闻言旋身过来,“少爷别急,我估摸着,庵堂里快要开早饭了,奶奶纵然不想见您,饭总得要吃吧?”
吭哧两声,宋知濯抖着肩一笑,“这倒没错儿,你们奶奶一顿都饿不得。嗳,这庵堂里的饭食吃不得,不是让你遣人到水天楼买新鲜的来,怎么人还未到?”
“送来了,叫庵里起灶热一热呢。”
正言讫,见一侍卫跨刀而入,腰间斜擦一把佩刀,重手提一个黑檀漆红食盒,四层之数,接盖儿一瞧,十二品宝膳。明安只由食盒里捡出一碟水晶丸子、鸡汁羹,鲜笋煨火腿。其余并数完盛于盒内,搁在案上,“少爷,您先吃了再给奶奶送过去吧。”
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拔座起身,“别了,我还是先送过去,你奶奶饿不得。”
这厢出门儿,对过门恰巧拉开,见青莲旋裙出来,他急赶两步,还是未赶上,那门砰一声又闩死在里头。青莲骤然见他,怔忪一瞬,慌忙福身,“给少爷请安。”
血光映照着他一身靛青襕衫,如这四方环山、茂林一片,挺阔在青莲面前,“嗯,……你们吃过早饭没有?”
“还没有,我这就要去打水梳洗。”青莲些微尴尬地福身辞去,朝那边门里望一望,窥见明安在里头缩头缩脑地探看,抬袖朝他指两下,明安立现愧色地笑一笑。
门内无声无息,宋知濯撩开衣摆提着食盒跨上前敲门,声音放了十二分的温柔,“明珠?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早饭来,水天楼的八宝鸭、佛手卷、鳝鱼粥,都是你爱吃的。明珠、明珠,”他柔情的声音有些落魄,连脑后两根湛蓝锦亦被风刮得略显萧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我实话儿说吧,我从找你那天起,就编了好多词儿要哄你,譬如说‘我写和离书是为你好’、‘我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我是万不得已’,我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愁锁喉间,他梗咽一下,停顿一瞬,紧贴着两扇门扉,透过缝隙扫见里头的空墙虚案,不见人影,亦不闻人声。他放缓了音调,几如一个恶贯满盈的匪徒跪在佛前,点算前非,“我想了这些,想要说服你原谅我,可当昨晚看见你,我就晓得不中用,我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原本可以等着科考入仕,一步步的往上走,是我太急功近利,我等不起,我怕我还没爬入朝堂,已是发髻斑白,依然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你大概不懂,超越他对我有多重要,这是我毕生夙愿。但是你对我同样重要,我只是想、想你一定能明白我,能理解我,我想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有机会将你找你回来。”
第93章 相逢 爱的春秋冬夏
半山半堂无声, 枝枝叶叶离情,艳阳把宋知濯挺拔的影在雪里拉长,偏向。
屋内了无生息, 可隔着一堵沉重的铜墙铁壁, 他依然感觉到明珠身上点点沉香, 轻易就能将这一丝飘忽不定的气味由香火繁脞的庙宇里挑出来。
事实上,他轻易就能撞开这两扇门去拥抱她、亲吻她, 但他捺住马铁一样奔腾的心,一点、一点的请求她的宽恕。庙堂无言,宝相无语, 只有他寂寥的声音, “明珠, 我有很多话儿想跟你说……,”
他将另一只手攀上门上的棂心格,几个指端一格、一格地抚过,几如在轻拂她的面庞与发丝,“延州不好, 满是风沙, 一连许久都不下雨,在边关, 一张嘴就能喝一口沙, 嘴唇干得起裂, 眼睛总是被黄沙刮得泛红, 揉也揉不尽;寿州也不怎么好, 总是雨濛濛的,润得人骨头疼,但是离你的扬州很近。大约是这个缘故, 我在寿州时夜里总是做梦,梦见你还是个小女孩子,五六岁的年纪,走失在一条雾茫茫的长巷中。我在你身后,隔着数丈远叫你的名字,你好像没听见,一直在往前,往前……,每当我惊醒过来,你不在身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就、我从来没像那样想过家。”
带着一点梗咽的柔语挤过逼仄的门缝,飘至明珠耳中,她低垂着头,背后一束长发坠在胸前,随她发抖的肩细碎的颠簸摇晃,两手紧抠住床沿,显露出荏弱的筋脉,犹如抓住了他的掌心。须臾,眼内啪嗒坠落,将她水绿的裙面晕成一片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