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笑了,带着满目辛酸,“再过三五日,我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徐残烬的灯烛中,明珠一双明眼生疑,稍一挣,便感觉小腹上抵着个什么,待恍然大悟时,宋知濯的吻已经如春雨缠绵而下,落在她的眉心、眼帘、唇间、细细密密地落在每一寸……
半暗的光,半掩的帐,人世间载浮着两个身体浮浮沉沉。他跋涉日与月千里、途径风霜雨雪,终于到达他的故里。他的手与唇,在属于他的每一寸土地上丈量,所属于他的秋山与春溪,因他的归来颤抖,湿润的叹息中,他的魂与魄抵达了旧居。而她穿过了穷街陋巷、市井荒凉,也终于与他在极为私密隐地重叠,一齐重逢的,还有心的碎片。
眼泪重新涓涓涌出,冲洗着这种重逢的喜悦。他们几乎耗尽整夜在彼此身上确认再遇,直到破晓,方在拥抱中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日悬中霄,撒得满地悦耳的碎光。半垂帐中,明珠咕哝一声醒来,睡眼惺忪地观摩宋知濯,而他在观摩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摩挲过去,“你这手上怎么有这些颜色?”
她抽出手,举到眼前翻转两下,“哦,这是染布坊里做活儿染上的,手常常泡在染缸里嘛,一时洗不掉。回头时日久了就能褪下去了。”
他又将它捉住,送到唇边吻一吻,“回头我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洗掉的。”
温暖的被里,挤逼着两具身体,明珠垂下一只软臂,由帐下勾得几件衣裳扔进账中,“你瞧多晚了,快起来吧,姐姐和明安在外头呢。”
一片腮若桃蕊初红,宋知濯瞧见了,无声一笑,又猛地掀被翻身在上,将她罩在身下,“我猜不止他们,外头大概一堆人等着呢。……不过等就让他们等好了,咱们不急,再睡一会儿。”
“什么?!”明珠惊呼一声儿,立时捂住嘴,两个眼在他的瞩目下转了又转,偏着脑袋静听一瞬,“完了完了、快起来,成什么样子啊?要叫人家笑话死了。”
她胡乱扯一件衣衫进被里,覆住雪里梅迹的肌肤,一手搡在他肩头,“快些起来!”
他笑得愈发可恶,往她唇上轻嘬一口,“慌什么?咱们是夫妻,夫妻在屋里,门窗紧闭,谁还能往歪了想啊?”
一人笑一人瞪,轻烟摇上,午钟铎响,呼哧哧振飞一片飞鸟。晴照蓝空下,雪渐消融,足迹纵横。
一位靛青锦面襕衫的青年抬了拇指刮一刮唇边小须,睐一眼明安,“我说兄弟,我这都等了一上午了,我们将军到底几时能起啊?”又将手上的银色阖贴颠一颠,“这可是请军饷的公文,等着将军批看了我好到部里领银子的,十万火急!”
“嘘……,”明安一个指头按在唇边,剔他一眼,“付将军,你急什么?你要是真急,就去敲门儿!”
这位付将军眼一凝,面一沉,泄一气,“罢了,我还是等着吧,横竖又不是我一个人等。……我说,将军不是马上要成亲了,要是这会子弹尽粮绝,来日可怎么跟那童家小姐交差?”
“啃、啃!”
一行人回头一望,见青莲拉门出来,腰侧端一个木盆。明安忙上去想搭把手,却被让开,只好讪讪退回,眼瞧着她走远,掣一把付将军扎紧的袖口,猫着声儿,“我们少爷英明神武,你少信口胡诌!付将军,你瞧这么些人,我可单跟你说啊。回头甭管什么童家千金董家千金的,叫你家夫人还只管捧着里头那位,到时候万事好说,要是抱错了佛脚,怎么死还不知道呢。也就是你跟我平日里说得上话儿我才跟你说,别人我才懒得管他死活呢。”
那付将军一个指头朝对面门上指指,亦压下声线,“里头那个,这样厉害?怪道了,将军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多谢多谢,改日一定再奉礼言酬!”
正说话儿,对门吱呀拉开,是宋知濯高挺阔朗的身形,一个指头远远朝明安一指。明安会意,拍一拍那位付将军,忙拔步跑过去,“少爷,可是要用饭了?”
“不忙,”宋知濯踅进屋内,明安不敢乱入,只侯在门边儿听吩咐,“先去打点车马,我和奶奶吃过饭就要动身回去了。家里收拾得如何了?”
“妥了妥了,照少爷吩咐,院里已经重新翻扫了一遍,东西厢两面房子也收拾出来了,只等奶奶回去瞧过。”
待他阖门退出,明珠撩开帐下床,一张脸淡粉匀扫,衣裙还是昨夜那一身,扑在他怀里摇一摇,“你马上要娶媳妇儿了,我回去住哪里啊?先说清楚啊,我可不跟她住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难为情啊。要是她好看得要死,我还不得天天自惭形秽得头都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