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远地,宋知濯立在敞开的窗前,贪恋地望着对面窗扉上的投影,山河蜿蜒、叠嶂曲线,即便只是一个黑影轮廓,亦能暂解他满腹相思之苦,暂解后,又是更深的渴望,与之对立的,是更空的空虚。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②?
这种磨人的思念回复折磨着他,唯一舒心的是,在这种折磨中,他感觉自己的罪孽得到轻赎,像恶人面对佛祖半阖的眼,在这种无言中,恶人不停地自我审判。他从未怀疑过,明珠是他唯一敬仰的神佛,在她面前,他所有的私欲与坏心都无所遁形。
下一刻,佛门渐开一条缝隙,扑出一线光辉,随后是明珠的庄严宝相一点点展露出来。他险些下泪,胸前里奔腾起无限酸楚,庆幸自己得到了宽恕的机会。
风雪中,明珠站在门外,水绿的裙飘摇不定,她的心亦是飘摇不定。她不知道走过去将是悲、是喜,可细细算来,每一个明天同样是扑朔迷离,她不是照样走过了吗?于是她带着勇气,迈进风雪中,坦然地面对命运。
一个激灵,明安由撑起一把黄绸伞跑过去,眉开目笑地将她引过来,“奶奶总算出来了,您不知道,少爷这都一天没吃饭了,奶奶再不来,咱们少爷就要饿死在这里!”
引入房中后,明安关了窗,阖上门,退到对面的屋檐底下,注视着窗扉上的影子一步步挪动向另一个影子。
每一步都像是由春走到冬,抖落了宋知濯满身的寒气与风雪。他蹒到明珠面前,想将她拥入怀中,又谨慎克制地止在一步之遥,面上分明是笑,一幅嗓音却破碎梗咽,“你终于愿意见我了。我、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真的、我只是惊喜,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愿意再见我了。”
四壁柔光里,明珠颇有些局促地捏着袖,一双翠眉如新柳,一对眼波似灵珠,将他瞥一眼,定到满案的公文里头去,“你要见我做什么?”
“我、”他知道这很无耻,被几只烛火照得心虚,可他仍旧腆着脸追着她的眼,“我想带你回家。”霎时,明珠将眼斜过来,似乎是判官的笔、九重天的雷,让他形无可匿,“我就是想带你回家,就是冲着这个,我拼死也要活着。”
他不避不退地凝住她的眼,徐徐招供出一切罪行,“你一定知道了圣上给我赐婚的事儿,不论是谁告诉你的,的确是事实。但我想让你晓得,那不能叫‘夫妻’,起码在我心里不是,那只不过是一场权术把戏,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居高地望着她,却觉得其实自己其实是匍匐在她的脚下,“明珠,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些‘你不好’的话儿是骗你的,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好,是我配不上你。我自私自利、我贪心不足、我想要权势、名誉、地位,我有抱负理想,我想通过实现这些,站在父亲头上。可这是我,会害怕、会难过,会哭会笑的血肉之躯。我知道为此种种,我伤了你的心,我没有资格去找借口推脱,也不想骗你。你很聪明,你能轻易就看穿我的谎话,也能轻易看穿这身锦衣之下是一颗怎样恶劣的心,可你一定也能感觉到,在这诸多的贪欲里,我最想要你!”
在他的眼里,星耀如焰,比四下的火舌更炽烈,坚毅地燃烧着,似乎永不熄灭,“我想要你,就像我在刀枪无眼中想要活着一样,从没改变过。”言止一瞬,他抓起她的手,捧在掌心,“对不起,我很无耻,你可以永远不宽恕我,但你能继续爱我吗?”
寂静的灯、墙、月、影好似都在陪他等一个答案,答案闪烁在明珠泪霪霪的眼。她见过他枯瘦的身躯眍偻的眼,也见过他丰神俊朗的面庞,她每时每刻都记得他那些柔情蜜意的话语、记得他温暖怀抱、记得他所提供锦衣玉食以及花不完的银钱,可她怎么能只接受他的好呢?那些坏也是他啊。
猛地,她抽出手,扑在宋知濯怀里,在他胸膛呜咽成言,“我没怨你,真的、我只是面上过不去。呜呜……,你不在这些日子,我虽然每天都很难过,但每天我都庆幸,我曾遇见过你。遇见你是我活到现在最高兴的事儿了!即便分开的每一天我都很难过,可算一算、还是高兴的日子比难过的日子多许多!”
眼泪成灾,满目飞絮,宋知濯搂紧了她,几如拥抱他命运里最珍贵的恩赐,一度要把她勒入骨血。是的,这是他命运里最美好的意外,骤然使他寂寞潦倒的生命波澜壮阔,不论是在天涯、或是眼前,他都昼夜不歇地想念她。
湿润的哭音中,明月浮上窗栊,眼泪随琼玉渐止,明珠由他胸膛里抬起泪花闪烁的眼,警惕地由下将他眱住,“你、你会不会笑话儿我?还没个三五日呢,我就被你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