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濯在灯影下款步而来,远远地冲她笑起,“小尼姑,又在窗台上晾头发呢?”
眼泪随他的尾音一齐滑落,明珠怔一瞬,片刻离了窗下,一路萦纡飞奔,终于在长亭下扑进他怀里,感觉到他切实的体温,才睁圆了眼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在那边儿?”
他同样睁圆了眼,“谁说我要住在那边儿了?就是吃个饭,吃完就回来了。”旋即,他看见她面上亮晃晃的一条泪痕,像一条走过千百里的荆棘曲径,心上一悸,万恶一笑,“你哭了?以为我丢下你不回来了?”
躁晚蝉蟾中,明珠搡他一把,挂下脸独自旋裙而去,像是不高兴。宋知濯了然地暗笑,背着手,紧随其后,将头摇向一轮玄月,嗓音念诗一般抑扬顿挫,“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装贤惠,劝我去这里去那里,我真去了,人家又自个儿在这里偷着哭。”
“谁哭了!”裙下的绣鞋狠狠一跺,一旋回来就对上他一脸的坏笑。明珠紧盯着这个笑,脸上的恶色渐渐与一片凄凄的月色融在一起,“宋知濯,你别对我太好了,否则会助涨我的贪念,我会觉得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或许她的神色太落寞,以致他心头一个绞疼,不计后果地脱口而出,“我自然是你的。”
立时被风一刮,散落天涯。
天涯一隅,永远是孤灯一盏,常伴着童釉瞳,照不清她脸上一重一重的泪痕。
她本以为,她是满足的,宋知濯能留下来陪她一齐吃个晚饭,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儿,她该就满足的。不曾想人的贪欲就是由一个一个小小的满足里不断膨胀起来的。
所以当他握着绢子揩了嘴站起来说“你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时,她一霎便新愁万叠,闷恹恹又似旧年夜,芳心雨碎。
濛濛眼底,瞧见一方折枝纹白绢,循手望去,是玉翡一张无可奈何的脸,“这会子又在这里哭什么呢?方才求爷几句,他不就留下来了?”
腮上泪一滑,她撅起嘴,夺过绢子蘸一蘸,“我已经求他留下来吃饭了呀,再有别的,我可说不出口了!”她眼泪婆娑地剔过来,又恹恹垂下,“你到明珠那边儿去,瞧见她、她可好啊?”
“提起那贱人我就生气!”玉翡狠狠拂一下裙,拂掉夜露尘埃,捡一根凳自坐,“我去时,人家正在看料子呢,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眷送的!她那几个丫鬟,一人呛白我一句,倒比主子气焰还高,我早说了,你要是能拉下脸来跟娘娘诉诉苦,哪里还容人欺负成这样子?”
“玉翡姐,你别说这个了,以后也不许再提!”
弥留的泪如水晶剔透,割开黑暗的夜,即露出藏起来的,另一片天明。
已进暑中,夏蝉喧喧,黄鹂呖呖,闹着这锦绣繁华地。自那日起,宋知濯再未到过千凤居,偶时音书过来,他不过随口过问一句周晚棠的脚伤,听说已好,便不曾挂到心上。童釉瞳的声息更是沉寂在蝶倦莺飞的夏日里,二人均不怎么提起她。反之,明珠身怀有疾、不能生育之事却如毛絮,洋洒得府里遍地都是。
这日午后,明珠用罢午饭,困恹恹正欲午睡,慢摇着一把葵口纨扇,刚倒到床上,就瞧见侍蝉进来,嘴角下撇着,像是不高兴,“奶奶快起来吧,那位陶夫人又来了,人现就在斛州轩厅里等着呢。”
银帐似一片水波,潺潺地流动在明珠的鹅黄连枝裙面。她打着扇,眉心打了结,万千无奈,“不是说她要来,就寻个法子送客吗?一准儿是为了她家夫君升迁之事。嗳,宋知濯说了呀,他家夫君韬略不足,做个校尉已是将就,怎么他们自个儿心里没个数?来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一厢嘟囔,仍是抬裙下了床。侍婵亦到柜子里翻出件鹅黄蝉翼纱掩襟褂、一条羽纱水蓝留仙裙替她换上,一并重挽云髻,飞簪梳鬓,对镜一照,好个清荷袅婷的身段。
槛窗大敞着,明珠探眼朝院外一望,只见满院清幽,无人喧闹,“丫鬟们呢,怎么连姐姐与绮帐也不见?”
“哼,”侍双俏生生地抬了下巴,“她们去烟台池捞莲子去了啊,且回不来呢,奶奶,我伺候你过去见那陶夫人吧。”
芍药未见,但看一片粉紫相缠的紫罗兰,艳而无声地缀在厅外。陶夫人在厅中兜着条帕子踱步,情状似喜似急,远眺时晃见明珠,登时眉目含巧地迎出去,一片赤色裙面摆得风风火火。
走到根前儿,急就去拽明珠的手,“哟,今儿见奶奶的气色可比往常好些,出水芙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