匝门而入的斜阳将宋知濯一身朝服照得更加鲜红,笼着他颇有些踞蹐地站在那里,两眼盯着明珠髻上如莲瓣摇曳的珠花,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到底腆着脸过去,挂上一脸歉笑,“小尼姑,吃饭呢?正巧,你瞧我给你带回来什么?”
够着腰,只见弱袂萦春,修蛾写怨,人家仍旧别着脸不瞧他。他面露尴尬,拖一根圆凳撩摆自落,端出食盒里头一个汝窑大盘,“你瞧、你们扬州的大官羊,你不是爱吃这个?我叫明丰赶着去买回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人明丰顶着大毒日头跑这一趟,吃一点儿?”
那厢胳膊肘一抬,却不是执箸,只不过是拿起案上一把仕女浣纱的宫扇慢悠悠打起来,微抬着下巴,就是不做理会。
宋知濯有些臊,一张脸风云变幻,最终幻化出个十二分卖力的笑脸,掣一下她胳膊肘下的一片蝉翼纱,“是我错了,我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若是说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宽恕了我吧、啊?”
玲珑绣扇略一顿,明珠把胳膊肘挪开,嗓音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骄傲,“走开、别挨我这么近,热得很。”
见她开口,甭管她说的些什么,也令宋知濯眼上更添喜气,又将凳子挪近半寸,“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你就饶了我吧。你瞧我,才出了院儿就知道错了,在园子里溜达一下午,就想着如何负荆请罪呢。我想,即便我真负荆请罪,你也一定舍不得打我,于是便负食请罪,您赏脸吃一口?”
她睐一眼那盘大官羊,又别回去,盈腰直立,颇有节气的模样。恰逢侍双端上来一碗冰雪冷元子并两个青瓷梅花盏,正要秉勺盛出,被宋知濯将瓷勺夺过,“我来,你下去。”
侍双窃细他二人一眼,喏喏退去。宋知濯已盛出一盏,斜身捧到明珠眼前,“你吃一点儿,消消火。”
好半晌,明珠终于转过来,眼角嗔怨不迭,游丝婉系,“谁要消火?”
“我我我、”宋知濯明朗地笑起来,含愧讨好,“是我糊涂了,被那毒日头一晒,便有些脑子不清醒,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同你吵,你打我骂我都行,只别不理我,好吗?”渐渐地,眼中泛起些可怜兮兮的颜色,“你也够狠的,就叫我滚,我在园子里晒了一下午,晒得一身的汗,险些中暑,你也不派个人来找找我……。”
明珠拈起汤匙,心中已是万般不忍,却只斜他一眼,“谁要找你啊?离了我这里,你又不是没地方去,自己非要在那毒日头底下晒着,怨谁?”
他掣了她的衣袖,将扇由她另一只手里抽出,将自个儿的一只大掌塞进去,反扣住,“怨我,我这不是来认错了吗。来,吃这大官羊,我本来想自个儿去买的,又怕你出来找我,叫我给错过了,不过你就当是我亲自去买的吧,瞧我这一身汗,可不比明丰流得少。”
千言万叹,明珠到底绷不住了,“噗嗤”一笑,又恼又嗔直瞧他,对视一阵子才吃起饭来。坠下的斜阳将二人拉出两个长长相融的影子,扑到一壁粉墙上,难分难舍地厮磨在一处,湮灭了白日硝烟。
另有一场硝烟,于第二天却在厨房升起。
正值近午,灶火鼎燃,炊烟四起。院内忙慌慌人影各处奔走,卸飞禽、点走兽、量斗米、点果蔬。木板车上满是箩筐,装着活的鸡鸭鹅兔,另两车羊羔、乳猪,并一筐各色鲜鱼。
瞧见一筐活蟹,赵妈妈捉裙哈腰,捡起一只,“今年的蟹出得也早一些,个头倒不小,可我们府上还没要蟹啊,老爷少爷并奶奶们,都不爱吃早出的蟹,黄掌柜的,您怎么就给送来了?”
“赵妈妈,这不是您府上要的,”黄掌柜半哈着腰,巧言利喙,“这就是我自儿想着拿来给老爷少爷奶奶们尝尝鲜的,那一筐,是单独孝敬您老人家的。”
赵妈妈将腰款款挺值,颇为受用,“还是您黄掌柜会做生意,成,我这里就先谢过了。”
手一挥,招来一群厨娘忙得不可开交,她亦是旋裙不定,四方巡查,进了大厨房,含笑指点江山,“嗳,王婆子,这道菜别搁那酱,二少爷不爱吃,汤里搁点子鹿茸一起炖,他见天儿不知道爱惜个身子,可不得多补补?哎哟薛妈妈,如今太夫人已经不在了,三少爷业已做了官儿了,你就别再守着那些人参肉桂的了,回头人怪罪下来,我可担不了你啊……。”
笑声应答声并着火灶闹得个沸反盈天,眼瞧着正是个忙碌之时,打门里进来一个云鬓簪金的少女,看那穿着,分明是哪个屋里的大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