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言一语地详述中,一束斜阳铺着粉尘落到细墁石砖上。明珠紧盯着光影里飘飘渺渺的灰烬,只觉周遭的声息渐渐远去,她在死寂的一片浓雾里,仿佛看见了死去的青岚、娇容、烟兰、婉儿,或许还有更多,幢幢人影,她看着她们贱如草芥的幽魂在雾中渐散。
在这座金砌玉雕的府邸内,死一个低贱的丫鬟不算什么,她们会如蕙草再生,不断有新的人填补这个空缺,取代她们的桃李年华。可明珠不是一位正经主子,她不能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冷漠的无视绮帐的死。她所想起的,是绮帐十五六岁的年纪,像一朵金英翠萼带春寒的迎春花儿,向她讨要一只零碎的珍珠钿璎;或是像一个妹妹一样扑在她怀里哭诉;又或以荏弱的身躯挡在她面前递出一颗赤胆忠心,更多的,是她们日日闹在一处的锦绣年华。
一度逼紧的心痛令泪珠渐由她的眼眶倾落,几如连霪不断的雨,蔽盖了天色。
撕心裂肺的哭声填满了整个院落,以致宋知濯险些不敢榻入院门,就在院墙下徘徊不定地蹒步。他能从这些哭声里轻易分辨出明珠凄凄的嗓音,声声催得他心紧,一霎就想迈进去拥抱她、安抚她,可他刚跨出的脚又收回,他怕了。
可笑的是,他曾在刀光里杀人如麻,在溅起的漫天血光里,都从未像此刻一样害怕过。在战场上,他是英勇杀敌的将军,可现在若立在明珠眼前,他便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
幸运的是,明安的及时出现,冲刷了他的罪名。
远处海棠落樱下,明安气吁吁地奔来,站定后将干涩的喉头连滚了好几下,“少爷、少爷,我还特意在府门口守了您半天,原来您已经回来了。那、那什么,”他紧蹙了眉头,大开着嘴,“人已经死了……。”
残光薄薄一层,撒在宋知濯汗如春雨的脸上,他同样也深蹙眉心,偷偷往院内瞥一眼,放低了声,“我已经晓得了,回头我有赏。”
“可、可不是我做的。”
骇异之下,仿佛浮起一丝轻松的喜悦,他不合时宜地将嘴角扬起,睨着他,“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清楚,”明安忽略了他浅浅的笑意,与他一齐避在墙下,“我原想晚饭时动手,谁知下午就听说人死了,我去一瞧,也是被毒死的,我估摸着,大概是咱们府里头的女眷做的,十有八九是那周姨娘。我怕那起子不懂事儿的奴才胡乱抛尸乱了您的计谋,便先以奶奶的名义将尸首扣下了,就等着二少爷来查。”
疑虑只在宋知濯面上停留一瞬,便被风刮散,露出一个庆幸的笑脸。谁做的也罢,总归没有打乱他父子几人布下的棋局,反而为他摘下了在明珠面前的罪行。
挥退明安,他便撑直了腰踅入院内,踩着落樱满地,问心无愧地走向明珠。然后即见她撒了满襟的眼泪,在见到自己的一瞬,如山洪崩裂。他仍然心痛了,却不是为任何人的死亡,只为她的眼泪。
丫鬟们挥洒泪水四散而去,他则单膝落地臣服在她眼前,捏着朝服的袖口抹干她泪涔涔的眼,“我似乎听见说是绮帐死了?”
新照的烛火与半明天色融成一片金齑,刺了明珠哭得酸痛的眼,她握了拳狠命地砸在他的肩头,张开嘴嚎啕大哭,“都怨你!我、我早就说要把她放回来,你就是不饶人!你就是不饶人!就为了你那两个娇妻美妾……。”
清亮的哭腔如朱雀鸣空,诉尽了悲恸,在她的指责里宋知濯千言难辩。只能顶着捶打将她搂紧,手掌不停拂着她一片背脊,“对不起,都怨我、都是怨我……。”
直到月华到朱门,凉辉入小窗,明珠的哭声方如坠雨辞云,淅淅沥沥的由疾转缓。
二人不知何时已挪到床沿上,明珠靠在他坚如城墙的肩头,盯着案上银釭内一团火烛,眼泪紧一滴满一滴地跌落,再开口,一副嗓音已是支离破碎,“绮帐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找出凶手,给她一个交代。”
语音轻如风头絮,大概是哭得累了的缘故。念及如此,宋知濯便兜着她缓缓躺下,胸膛轻轻震动,“你放心,老二正好任提点刑狱司一职,叫他来查。”
霜华之下,响彻明珠平和而坚定的声调,“若查出来谁做的,你不能轻饶。”
“好。”
明珠的手就抵在唇边,一把抹掉了腮边的泪,即又有一颗落在他的胸膛,浸湿了一片凉锦,“不论是谁,你都不能轻饶。”
他再度坚毅地应承一声,她似乎便安心下来,将眼皮一沉,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