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言讫,他甩一截氅袖,潇洒而去。宋知濯驻足一瞬,亦转步而归。天边撒金成霜,云随雁字长,看似勾去了一段恩怨前非。

长衫撩动,甫入外间,即闻饭食流香,案上已摆好晚饭,豝儿姜瑜脍、五味酒酱蟹,姜醋生螺、三色水晶丝、奶房玉蕊羹几个家常菜色。却不见明珠,只案侧立着已是大丫鬟的侍双,罩一件殷红螺纹软绸褂,鬓上一只水晶碎珠串的彩蝶,青春灵动,却比先时瞧着稳重许多。

她跨前一步,掣一下宋知濯的衣袖,垫着脚尖儿附耳过去,“今儿二爷让人从送回了绮帐的棺椁,奶奶亲自扶灵与她父母一同送的葬,在山上哭了好一阵,回来便到屋里去了,叫吃饭也不吃,爷去劝劝吧。”

侧望满桌子的饭菜还袅着热腾腾的烟,宋知濯便心领神会地蹒入里间,撩开帘,见明珠坐在床沿,鬓边簪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一双眼哭得兔子一样红肿。

他含笑过去,挨着坐下,“哭也哭过,已是尽心了,出去吃饭吧。今儿上了蟹,正是新鲜,你不是爱吃?”

侧眼观她,睫畔上还挂着泪珠,也不说话儿,似山河万里静默无言,他便握住她的手放软了声音,“就当是陪我吃,我下朝回来换了衣裳就往父亲那里去,父亲连饭也不曾留我吃过呢,我好饿,小尼姑,你就当心疼我成吗?”

掠过哒哒,跨过幔帐千张,他们落到案上,又替她盛羹布菜,仍旧见她垂眼无言。正要劝,倏听她一个流沙的嗓音清洌地响起,“你告诉我,是谁害死的绮帐?”

横望过去,是明珠水雾迷蒙的眼,隐约透出清明的光,像一双神佛的眼,使人万恶难逃。宋知濯心内一阵发虚,闪避一下她的眼,面上温柔地笑起,“不就是童大人吗?上回就因为童釉瞳脸上被划伤之事,他要我赶你出府,我不愿意,他气不过,非要替他女儿出口气,便让童釉瞳的陪嫁丫鬟……。”

“我不要听这个,”明珠将他截断,扬起抖得细碎的下巴,“这些是你说给皇帝听的,你别拿来哄我。”

此刻,他倏然有些恨她的聪明。沉默良久,缓缓摇起头,泄出个无奈的笑,“明珠,做什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不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老二也懒得细查,谁都不在意,只有你在意。可,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哭也哭过、送也送过了,主仆之宜也就尽到如此了。”

眼泪兜流而下,明珠横袖胡乱抹一把,一双大眼瞪过去,“你们、你们利用绮帐之死大做文章,让她成为挑起事端的火石,成全了你们的仕途名利。你、和你父亲兄弟升官加爵,但转过头,你们又都不在意她的死了?”

晚天萧索,斜阳茫茫,宋知濯的脸上有一瞬的僵硬,慢将一双象牙箸搁下,两手相扣在案上,“这府里不知死过多少人,你见得还少吗?你要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真相你才能满意?是童釉瞳杀的?或是周晚棠做的?是她们俩人中的某一个,你就能相信了?”

“你什么意思?”明珠仰起脸,腮侧还挂着一颗要坠不坠的眼泪,几如纱窗外的秋风败叶。

心虚令宋知濯几乎不敢看她,重又拔起一双牙箸,上下颚一错,便将布了一层靑碴的轮廓硬朗起来,“没什么意思,吃饭吧。”

半晌没个动静,他偷窥一眼,只见明珠一动未动地正死死凝着自己,只好又将筷子搁下,剔过一眼,“别闹了成吗?我忙了一天,能不能叫我好好吃个饭?”

晚风骤紧,由两扇门内一袭一袭卷过,将一桌珍脍吹得半凉,亦终于刮下明珠腮上的那颗泪珠。之后再没有泪滚下,她拈一张绣帕将泪痕抹干,就推掉了面前的碗筷拔座而起,“你自用吧,恕难相陪。”

一片橘红的裙只若涟漪荡开半圈儿,便被他掣住了一只手,“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这都一个多月了,就过不去了是吗?你知道她是谁害死的又能如何?你是要杀人啊还是要分尸啊?你做得出来吗?”

“我、”明珠侧过脸睨着他,冷峭地磨出字字句句,“只是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他渐渐松开了手,细碎地抖着肩笑了,“你太慈悲了,但是没用,小尼姑,佛要是真能普度众生,怎么世间还有这么多苦难?”

半晌无言,他的脸色融下去,在凳子上转个身,扬起个有些讨好的笑脸,“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说,好吗?”

簌簌轻裙摇曳,一双眉黛紧颦,唇一启,就是倔强的三字,“我不饿。”

这三字几如金源寺的钟杵,一霎便敲碎了宋知濯的耐性,他亦拔座起身,冷望她一眼,如秋风淅淅地笑起来,“我饿了,既然这里吃不好饭,我就到别处去用,我宋家大得很,总不能连个吃饭的地界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