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正要应承,不想来报信儿的小厮上前几步行礼,“爷,我来时孙管家才去报了老爷,老爷不让在家里停灵。”
“父亲怎么说?”
“老爷说‘既写了退女书,也交回周家了,连她的一应嫁妆都原样抬了回去,她就不是我们宋家的人了,况且我宋家没有这败坏门楣之人,不许在家停灵,只装殓好了,还给周家抬回去。’爷,棺材都准备好了,沉香木的,就等着爷回去见一见,就封棺给周家抬回去,周家那边儿也来人到咱们家里候着了。”
清晨雀鸟唧唧喧闹,不知由哪里扑进的风,已带着一丝秋意寒凉,吹动了宋知濯髻上的两条莺色锦带,纠纠缠缠地飘动着。最终,天水碧的衣纱摩挲窸窣,他站了起来,“那就回去瞧瞧吧。另外,再吩咐总管房一声儿,按正经奶奶的丧仪,折算了银子交给他周家的人,下剩的,就是他们周家的事儿了。”
回去时,云海沉沉,酸风吹雨湿绣阁,垒珠点细荷。千凤居笼罩在一片阴翳浓雾中,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能听见音书的哭腔,似乎将天哭塌下来一块,一片雨是她的眼泪,疏密缓急,高低还细。
甫入里间,听见众人请安,音书欻然一个猛子扎起来,抡圆了拳头密匝匝地砸在宋知濯胸口,“你这个没心肝的!你丧尽天良!要不是你,我们姑娘不会死!你可有半点良心啊?她伺候你这两年,哪里不是周到妥帖?!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要把你一肚子的牛黄狗宝掏出来看看、看看你到底长的是什么一副心肠!都是你害死我们姑娘,都怨你……”
“大胆!”明安大呵一声,朝身后几名小厮招手,“还傻站着做什么?给我把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拉出去,就地……”瞥眼见宋知濯僵硬着的脸,后半截的话儿便被掐入腹中,忙挨过去,“爷,有什么吩咐?”
“算了,将她这些陪嫁过来的人一块儿同棺材送回去吧。”
言讫,他独自踅上前,就见两片帐中横陈着一具影廓温柔的躯体,业已穿上了朱砂红的大袖氅,头上罩着一顶珍珠攒凤冠,流溢的光滑过她浓妆艳抹的面颊,胭脂虚浮在她苍白的颧腮,有一种吊诡的美感,霞帔长长地由肩搭至脚面,双手温柔地扣在腹间。宋知濯俯盯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起近两年前的夜,她大概也是这副红艳艳的装扮,像一朵怒放的芍药,被人采撷后敬献到他面前。
可那夜,他只到了院门口,便旋身而去。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①。
他一个都没瞧见,没瞧见这些女人,是如何因他而盛开,又因他而凋谢,直至十分春意九分休。
流芳消逝的一段沉默后,他面朝众人负手,无泪亦无悲,“装裹好,交给周家的人,伺候过的丫鬟每人赏银四十两,完事儿后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接着他走了,大大的步子迈朝另一个亦即将因他而枯萎的女人——看到他时,她面上闪过一霎的惊,余后是芜杂的哀与悲在她面上变幻无穷,最后浮出一抹淡淡的喜色。这是童釉瞳,一个他负她千行泪的女人,
一叶红霜飞茜雪,童釉瞳的脸立时便生出一点胭脂,泪霪霪的眼兜兜转转倒入心肺,只掬出一个温柔的、纯真的笑意。她时刻谨记了玉翡的教诲,不敢轻易提那些会令彼此疏远的事。只是浅浅含情地低吟一句,“知濯哥哥,你回来了?你坐,我叫丫鬟给你烹茶上来。”
宋知濯没坐,只将她头上的珠翠玲珰细细看来,发现远不如从前的华丽,红玛瑙不见,金凤钗亦不在。他似风似月地叹一口气,“我听说你把你那些嫁妆都拿去跑门路了?是我疏忽了,回头你把单子给我,我叫人重新给你办来。”
玉翡守在帘外,生怕她不留心说起那些扫兴的事儿,忙由如意手中接过茶托,一路踅进,“嗨,事儿也没办成,钱倒是都花尽了,如今爷既要补给奶奶,那我便先替我们奶奶多谢爷了。”
与童釉瞳相对后,她暗睇上眼色,旋裙出去。童釉瞳面上还挂着一点尴尬的笑意,向宋知濯走近,“知濯哥哥,你在司里忙了这大半个月,一定累了吧?今儿因为周姐姐,又大清早的赶回来,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到床上去躺会儿?”
“不睡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宋知濯笑一笑,同样带着一丝尴尬,“你父亲的事儿,帮不上你什么,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圣上顾念旧情,已下令将他的遗体妥善安葬于你童家的祖陵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