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或许跳下去救他,除了明珠悲天悯人的佛心,还因那点儿被隐藏起来的自尊,虽已是卑微得不值一提,可跟宋知濯相较,也显得没那么可悲了。

她嘻嘻浅笑,将那点儿落魄倏然抖落,“我师父病着的时候倒是好些,没力气打人骂人,”随后又在宋知濯颈间轻皱一下鼻子,“等一好了,又整日教训我,有时候想跑,可跑哪里去呢?我可不想再过三两天吃不上饭的日子,要不就真的只有往勾栏瓦舍里去了……”

外头月亮不知何时已倒挂窗外,洒进屋内一片炎凉冷光,在这片寂静得了无生息的素晖中,宋知濯侧头,发现明珠在自己颈上已睡过去,他借着月光细看她的脸,娥眉紧蹙,嘴里淅淅在嘀咕着什么,凑近去听,隐约听见,“爹爹,求求您,水里太冷了……”

每一个字,都是蟹子倒尾,蛰在宋知濯心上,这种细碎的疼,令他觉得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确定明珠已睡死过去后,他才从自己的阴寒故国踏出脚来,伸着手臂将另一具同样冰冷的身体搂进怀里,轻声安慰,“乖,不冷了。”

拥着明珠,在这张宽广得寂寞的床榻上,他将十九年来独不得出、含垢忍辱后残存的零星情感,汇成从眼角滑下的一滴热泪,落将在她的脸颊,使她能得已安眠。

第7章 伤寒 一场病。

青莲今儿早上当值,迎着一丝天光起了个大早,说起来一班一次都有规矩,值夜的丫鬟两名,早上伺候的丫鬟四五个。可自打小公爷瘫了,渐渐的谁也不愿大夜里的自找麻烦,明珠来了后,连早上当值伺候的丫鬟都撤了几个,只一个一个的轮着起早。

她站在那一片朝霞里头,左右等不见人,便提着石榴裙边儿,猫着腰往屋里进,谁知里头还是暗沉沉的一片,半点儿动静也无。

帐子里头,宋知濯仍旧死尸一样平躺着,里头那个影子倒是看着不大安份,一个身子都蜷着贴着这个活死人,青莲晃眼一瞧,便羞得一脸绯红,她假意咳了两声儿,外头那个自然醒了,里头那个全无反应。

宋知濯的眼神透过帘子,只漠然地在青莲身上一扫,便斜转回去,用余光看自个儿肩头的明珠,她眉头颦蹙,脸上一层微薄的汗,似一个尖儿上挂着水珠的嫣红水蜜桃。

明珠自半夜始,便浑身烧得滚烫,此刻,她陷在一个永无尽头的黑暗里,里头有一只鬼,看不清样子,正将她开膛破肚,银晃晃的刀子朝她肚皮刺下去,她却觉得剜的是她心。

那鬼在她肚子里鼓捣半天,猝然掏出一个什么来,捧到她面前给她瞧,她没瞧见那血糊糊的一团是什么,只看见那鬼咧着嘴,笑出白森森的牙,嘴角越扯越大,向她凑过来,她扑腾一把,大喊一声:“爹!不要!”

“这是怎么了?”青莲听见明珠梦魇,便撩开帘子躬着腰,越过外头趟着那人,将她那一对挂着金手镯的腕子伸出去抓明珠,“哎呀我的大奶奶,你怎的这么烫?”

混着那珠撞佩环的清脆连晃了两下也没人将人晃醒,她将眼睛扫向一如“死不瞑目”的宋知濯,拧紧两道柳叶眉,“你就这样哼都不哼一声儿?她都烫成这样了!”

宋知濯还是不哼,两眼干瞪着床顶,一副干瘪无声的弥留模样,青莲叹息着退了出去烧热水,想替明珠拧了帕子敷一敷。

就这么会儿功夫,明安跑了进来,扶着宋知濯是木椅上坐下,瞥一眼外间那处拐角,再瞥一眼帐帘里头的影子,最终还是三缄其口。

宋知濯跟着他扫过去,“没事儿,她伤寒了,现在昏睡着,听不见,你只管说。”

“少爷,昨儿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明安凑得近,面上是拢着一团浓云愁雾,消散不开。

“哼,这有何奇怪?”宋知濯斜扯着嘴角,嗤笑一声,光束里的点点浮游,被他搅得滚滚翻涌,“是老二屋里的丫鬟,这么明目张胆,我看不像是他的作风。”

明安愁云未散,比先前还警惕几分,“奴才还是去查一查吧,虽说您眼下装作这副样子,只怕他们还是有疑心。”

“不用,宋知书没那么蠢。”宋知濯偏了下脑袋,朝床上往过去,“去给大奶奶抓点儿伤寒的药来。”

明安领命退下,他刚一走,宋知濯立即将椅子转了个儿,正对着床,照常装作一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

青莲的热水烧好了,帕子贴在明珠额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她似昏似醒地翻动两片干得起皮的嘴唇呓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