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濯就这么离得一丈远的看着,看被挂起的帐子里,她红的发烫的脸颊,上面汗涔涔地粘着几丝头发。
明珠被扶起来,手肘撑在床上,喝了几口水后倒是清醒不少,青莲端着碗刚一走开,她就对上宋知濯幽深的目光,她喊他:“你吃饭没有?谁给你做的?今儿我病倒了也没法子照顾你,你自己先吃些,可别饿坏了。”
“我的菩萨!”青莲旋过来,没大没小往床沿上坐下,将她重又按倒在那张暗红接花的被褥里,“你还有功夫管他?他自有人来伺候,你只管好你自个儿吧!怎么昨儿我才一错眼你就病成这副样子?你向来是最小心谨慎的人,无端端的怎么就跟人起了争执?”
明珠抬着腕子扯一下被边儿,将那段骂人的话隐去,说予她听,“原是我不小心,眼见几位姐姐心里不大痛快,还撞到她们手里去。不妨事儿,不过是被凉水一时浸着了,过两日就好的,倒劳烦姐姐忙里忙外的反伺候我,姐姐还是去歇着吧,只叫人帮我照看好少爷。”
青莲挽着袖口,捏着帕子在她脸上蘸一蘸,将那一层细汗抹干,露出一张艳红粉嫩的脸,把她看得一乐,“如今病了看着倒真似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我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不过是端端水水送送茶,原本就是分内的事儿,你安心躺着吧,一会儿自会有人伺候少爷吃饭。”
这晌明珠才得以宽心,抿着唇垂下睫毛,不大好意思地笑笑,“烦请姐姐倒杯给水我吃,凉水就成,心里火辣辣的烧。”
“烧就对了,”青莲旋群起身,一面往案上去,一面扭头嘱咐,“等把心里头的火烧出来,就能好了。”
水还未递到嘴边,明珠便急急够起来,从她手里将那只青绿官窑盏抢了过来,“哪里还要麻烦姐姐喂?我自个儿来,多谢姐姐。”她喝得急,水自两边嘴角溢出些许,完后也只用袖口随意一揩,又是那不好意思的笑,“姐姐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什么,再趟回儿就成了。”
“也成,叫她们看见了,又要说些酸溜溜的话来刺儿你。我就在外头院儿里做些针线,你要有事儿就嚷一声,可别轻易开那窗户,回头风灌进来又不能见好。”
青莲这厢刚出去,明珠便撑起来,遥遥与宋知濯相对,两双眼睛四个珠子,无零星半点儿的闪缩,倒是像把一辈子都望尽眼里去。
他在光影里,身着黯绣兰花的牙白圆领袍,似一张薄弱却硬朗烫金贴。明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若能闻见他的味道。他好时,时常熏一种叫“返魂梅”的香料,她在束之高阁的柜子里翻到过。
这种独特浅淡的梅花儿香,曾于昨夜,萦绕在她每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中,使她纵使泥足在那些噩梦里时,恐惧的间隙,也感到隐隐的安全。
对看许久,眼睛已有酸涩,明珠轻眨一下,自混沌眼中滚出一滴热灼灼的眼泪,在黯淡帐中闪了又闪,像颗罕见宝石,晃得宋知濯心头一跳,随即便听见她含笑轻快的声音,“多谢你。”她说。
第8章 旧情 二奶奶哭得很伤心。
“谢我什么?”宋知濯想说,最终仍是沉默。
不一会儿,便又小丫鬟带着满脸怨怼提了食盒进来伺候他用饭。意料之中,这一餐是一碗粟米粥佐两样酱瓜咸菜。
明珠就靠在床上静静看着他枯瘦的背影,在这个金堆玉切的的国公府,于这间雕梁画栋的房中,她找到了同类。她颠沛许久,总算找到一位与自己一样,被这人间抛弃的人,这使她第一次有了归宿。这种感觉,是跪拜在那些佛像前也未曾有过的。
时至申时,明安送来了药,明珠服下不过一会儿,便发了一身汗,她放下帐子更衣,将宋知濯深幽的眼神隔绝在外。
重新撩起帐子,她拖着病气下床,将他推至窗前,依然推开四扇槛窗,搬了根黑檀折背玫瑰椅挨在边上,坐下去,将一颗长发松挽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让我靠靠,我见天儿伺候你,你就当报答我了吧。”
宋知濯目视窗外桂树,面上镇静,胸腔里一颗心却突突跳得猛烈,他甚至有些害怕明珠会听见,他怕自己小心掩藏的爱意喷薄而出,更怕惊了这只短暂停靠的蝴蝶。
“床上躺得怪累的,真可怕,你这两年是怎么躺过来的?”明珠轻轻言语,说着她之前从不在意的话:“你是怎么瘫的?……难不成是到树上摘果子摔下来摔瘫的?”
她在宋知濯肩头盈盈笑着,自言自语:“再难不成,……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去攀人家的墙头摔下来的?”说完,她先乐了,“我不过是随便猜猜,你可别生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