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将落,抬眼便是荃妈妈殷切的笑,张氏倒眼一转,叫了棂心月洞门外垂着的丫鬟一声儿,“去,将我箱子里搁着不戴的一个琥珀坠子拿来。”
那丫鬟一听吩咐,半刻便将东西找了来,张氏慵慵接过,递予满目贪笑的荃妈妈,“你拿着,在府里这些年,还多亏你替我四处留心,你们原跟我来的几个,嫁的嫁死的死,只有你还在府中替我操持,有什么烦难尽管来跟我说,咱们主仆多年,我自然会帮扶你的。像这些小事儿,我挂不到心上,也就你能替我省心了。”
荃妈妈自然是高兴,将累赘的腰又下压半分,扇子打起来,“瞧小姐说得,为您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儿!”
早上下的一点儿雨,荷上还有累丸水珠,涓涓流水,涤荡起细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草腥味儿,正好掩埋一袭死亡的腥气。娇容的死不过是碎石落井,只有“噗通”一声哑沉沉的回响,很快,那口老井即能平静下来,惊不起任何人心头的水花儿。
自然了,在宋知书心里,不过是一片秋叶凋零、一丛衰草枯扬,他有太多的花儿了,这边凋零那边开,四季不停,总有颜色。这不,慧芳正从家里进府来,原先的病使其身姿消减,一柳水蛇腰摆得比头先还婀娜几分,想是宿敌已死,唯见容光焕发。
这进来的第一件事儿,自当是先去找宋知书。她穿一件石榴红霞纱半壁小褂衫,里寸银红小广袖,一条触地罗纱水裙幽蓝得似孔雀尾,桂花油梳起水滑单螺髻,露半截弱柳纤颈。
才进那屋,四扫一圈儿,只瞅见宋知书支着腿在榻上看书。她脸上笑靥阔开,摆腰迎上,趁其不备抽掉他手里的书,自己软软坐到他腿上,“真是没良心的,我这些日子不在,你也不遣人去问问我,亏得我一日三餐茶饭不思惦记你!”她将腰一转,背过去作一副生气的样儿来,“哪里想到,人家在这里闲吃闲喝,还有心思看书,嗳,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多日不见,闻见她身上一股头油香,便勾起那些神思昏沉的夜,宋知书顿时咧出笑,两个虎牙露出来,一臂往她腰上揽,搂一个香玉满怀,鼻翼嗅在她颈肩,连喷的气儿都带着灼人温度,“哪里知道你回来了?我头先忙一时顾不上。心肝儿,你可想死我了!”
一面囫囵说,一面绞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绕指。慧芳却堪堪让开几分,几个软指抵在他唇边翻个眼皮儿,“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我,自然还有别人,再不济,往那烟花地里滚一圈儿,自有那些骚货烂货贴上来!我算哪个名分上的人呢?不过是一挑一箩筐的丫鬟罢了……”
“你瞧你,”一番拈酸吃醋的话儿将他的笑浇灭半寸,凝在嘴边半阙尴尬幅度,撤回手往浮雕莲叶的黑檀榻壁上懒懒靠过去,“又这样小肚鸡肠计较起来,得,我自往我的烟花地里去,不劳烦你。”说罢,那腿上轻轻一颠,将慧芳颠一个小荷露尖,“嗳,烦你起来让让,我你这么坐着我如何走?我躲开你还不成?”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慧芳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孤零零的罚处日子,哪里真舍得让他去?只将半身横转,捡了小案上菱花白水晶碟里一颗鲜荔枝,剥了壳儿,含在自个儿唇间,巧笑着凑过去。待他崩着脸从她嘴上叼了去,她才软软靠到他怀里,“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跟我摆脸子,难不成二奶奶说你你也是这样儿?”
“提她做什么?”
宋知书露一颗虎牙歪笑一瞬,立时揽起人缠风弄月起来。就在这榻上,燥热的风随一颗晶莹荔枝流转,洒进来的满室薄光也在须臾中调转方向,错过那方销魂蚀骨的床帐。
同这极至浓烈的情一起到来的,是极至热烈的夏。园中有数不尽的玉树琼枝、屈曲回廊,另一条廊的尽头,亦有鸳鸯绣被、熏炉温帐,这是宋知濯十九载的夏,时隔两年兜转回来的炎热。
见他挂一脑门儿的汗,明珠的心也跟融了似的,挨着他坐在另一张玫瑰折背椅上,偏了半寸捏着一张缠金丝翠雀花鸟图绣帕一点一滴替他蘸着汗珠子,人是柔情蜜意,话却是牢骚争喁,“早上才下的雨,怎么到下午却这么热?你也是,汗流个不停,幸而夏天的衣裳单薄,否则我这双手都要在水里泡皱皮不可!”
才揩完汗,右手又够到案上拿起一把纨扇替他扇风,那扇面绣的是江南烟雨桥,两岸临居一排瓦房,水中还有单舟一叶,绣工精细,倒像是身临其境,她收到面前看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这画儿上画的是扬州吧?我依稀见过这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