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飞鹤烛台上有十二根燃尽半生的蜡炬,消融的液结成冰锥一样的累丸,细长的烛身渐渐消成木桩,一如长夜有尽。
夜有尽时,日有轮转,没下下来的雨又憋了两日,终于在一个薄雾清晨劈头盖脸浇下来,浇透四方险些的枯枝败叶。周遭俱是草、泥、花、树缠绞的腥香。
比中元节更早到的是七巧节,按节礼,各家女儿在这日需夜对星辰,祈求七姐发善心,赐予蕙质兰心,心灵手敏。若诚心可鉴,便得绣、缝、补、采、烧等一应手艺。于官爵人家的小姐来说,一心所求不过一个女红,然宋府这两位奶奶,一位娴雅千金,一个山野淄衣,俱一概都不会。
明珠自不必说,从前哪里穿过锦衣华服?不过是些粗布麻衣,因在庙宇,倒无需刺绣花色,只是平日衣裳破了自个儿打个补子,一针一线粗粗结来,缠成弯曲扭八的一条长虫。楚含丹缎纱罗绡,通身十足十的小姐派头,却自有绣娘做来,也不用她,于是这日子于她也无甚关系,不过天才尽暗,就有院儿里各色小丫鬟摆案焚香、沐浴祷告。
闲来无事,又有群芳聚首,宋知书自然是斜垮着靠上木亭扶槛,手上散开一柄折扇,柄是乳白象牙,骨是上好湘妃竹,面是细绢所绘一副鱼藻图,狂撒恣意,应时应景儿,亭下就簇来一群锦鲤,金红相间,每个鳞片都在这雨后清凉的夜熠熠生辉。
丫鬟们叽叽喳喳才将香案摆上,就有楚含丹扶门而出,手打六菱边儿纨扇,一步一摇,如浅月中天。宋知书眼一偏就瞧见了,原该就此收回目光,但不知是否难得此夜见凉,又或是百花齐聚怎能少芙蓉艳压?他竟兜着一颗心,遥遥喊她一声儿,“二奶奶,这是要出门儿?上哪里去啊?”
楚含丹后倚一座巍峨太湖石回望,见他懒散靠着,曲了膝脚踩扶槛,顿时攒千万厌嫌,“去找大奶奶说话儿,怎么,依二少爷的意思,我连大奶奶都见不得了?”
“哪里话?你想见谁都行,”飞檐下,他兀自歪嘴一笑,将她眼中、语里不加掩饰的弃嫌之意视若无睹,抛出一根惯常霸道的线企图牵制她,“不过今儿良辰美景、月牙梢头,你就别去打扰人家夫妻了,留下来陪我赏景如何?”
一时丫鬟们也将嬉闹止住,退到亭子下头的池边上,尽量避开这一场硝烟纷争。在余下的蛙声一片中,楚含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她太清楚不过,他的询问不过是霸道的皮,若是不答应他,当着众人,他不知还能说出什么羞辱人的话来。
她提裙而上入了亭子,自在扶槛另一头坐下,与他无话,便叫来屋门前的夜合烹茶。分明晓月清稀,对坐的却不是良人,她心有余恨,连眼都懒得抬看他片刻,只执盏品茗。
宋知书却不甘作罢,非要扰她烦丝,挪一寸过来,扇打木槛,仍旧笑着,“我知道大奶奶是想去瞧瞧我大哥,不是我棒打鸳鸯,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今儿丫鬟们都出来祈巧,你要是在那边撞见谁,传了闲话儿到母亲耳朵里,我的面子是小,只怕你要吃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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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南史》卷二《谢譿传》
第36章 礼物 群芳开遍,各有姿态。
夜风如织, 韶光大好,而眼前的人却非良人。楚含丹愀然住扇,乜眼瞧他片刻, 蝶恋花的扇面又迤迤然摇起来, 摇出秋风无情、冬雪不屑, “你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就当旁人也是如此, 殊不知人各有志,我和你可不是一样的人。”
得了这话,宋知书也不生气, 笑着朝夜合要一盏茶。望这清辉如水、月似柳眉, 倏然也令他心里生出万千思绪, 他含笑启嘴,不知是说给天上的七姐儿听还是说给面前的女子,“我宋知书打小就是根烂骨头嘛,最爱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大哥比我只大一岁,自小就博学多才, 四五岁上头就总有人拿我同他比, 连母亲私下里也耳提明面教训我,让我比着他学习上进, 于是我也就比着他苦读诗书。谁知我永远追不上他, 七岁时, 赵将军又说大哥有勇有谋, 带着他学了好一段日子的武艺……。”
他偏回头, 手上一折一折地收起扇面,垂首低笑一声,这声音似有千百年的壮志未酬。楚含丹斜眼一瞧, 他盖住整张脸的睫毛在夜风中瑟瑟颤颤,仿佛回到他口中所提起的始龀岁月,“我也死皮赖脸跟着学了几天,没曾想从木桩子上摔下来将手摔折了,人都说我不是这块儿料,我琢磨着也是,干脆不学了,索性放肆玩乐起来,父亲瞧见了打一阵、母亲瞧见骂一阵,我还是不改!”说着,他抬首,肘靠扶槛斜嘴一笑,眼中可摘星辰,“可某一日,我忽然醍醐灌顶想要发奋起来,若学不了武艺,我便从此头悬梁锥刺股刻苦读书,可一日一日,我仍是不及大哥,直到他从马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