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嘿,我发现你这人,”明珠折颈过来,就见身后罩着自己的高大身影,那脸上调笑未散,一双眼逗弄有余。凑那么近,她蓦然想起那夜的一吻,欲语先羞,扬着腰靠向窗台,想离他或是离羞赧灼温远一些,再开口,声音嗫喏不决,“我发现你这人,越发的油嘴滑舌起来了,真跟你那二弟是亲兄弟。”

她退一寸,他就近压一寸,中间还是隔着试探的距离,试探她本能抗拒的底线在哪里,“这你就冤枉我了,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他宽阔的肩形同压迫,却又有一种被包裹的安全,使得明珠有些怕、又有些期待,嘴上却抵死不认,“谁知道你的……。”

宋知濯还欲再试探,一双眉渡上除了阳光以外的炙热柔情,紧盯着她桃红的脸上点点变换,却忽闻院外有些动静,他便立刻调坐到木椅上去。

片刻后,果然见有人推门而入,是青莲,身后跟着两个青灰淄衣小尼姑。青莲捏着帕子朝明珠挥摆盈袖,“大奶奶,这两位师太说认得你,想来瞧瞧你,我便领她们过来了。”随后她摆手引进两位,“两位师父到里头稍坐,我给二位烹茶来。”

几人在外间碰头,明珠乍眼一瞧,可不就是庙里同宿的两位小尼姑,一个清音,一个清念,比明珠略大个一两岁,想起从前的过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只将人指到折背椅上落座,“原来荃妈妈是请了你们二位来做法事,真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躺了。”

二位女“菩萨”头戴淄帽,青灰色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荡荡。这厢端了个双手合十落座,“阿弥陀佛,清心小师妹,我们才在那头做完法事过来,想起头先你冲了门子嫁到这国公府上,我们却未及送一送,如今机缘再见,特地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两人抬眼将屋子四顾打量一番,见门口就是黑檀三腿矮几案,现盛一盆葱郁小金桂,右侧一架大大的工细楼台落台屏,锦绣繁织,后头隐着另一个榻,还见细细一个回廊通里间。

她们所坐门的另一方,挂了二层软烟罗,软塌临窗,南墙一个棂心黑檀圆月架,乘放着铜胎掐丝珐琅三环樽、鎏金云纹象耳铜炉、和田象鼻勾环玉宝瓶三件大器及一些精细玉器铜器。只将她们看得眼花缭乱,连明珠在说什么也未听清,扯回耳朵重问一句,“啊?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明珠也懒得再说。只是观她们二人如此热辣辣的神色,竟像是将从前嫌隙一笔勾倒,她却还记得,心里同她们亲近不起来,面上还是要过得去,适逢青莲端茶上来,代她周到,“谢二位师太记挂我们大奶奶,我们大奶奶一切都好,只是抽不出空儿回庙里去探望你们,难得你们来,倒要好好歇会子再去。”

这两位可不单是歇脚来的,探望旧识是假,想打些秋风是真。明珠出嫁前,宋家原备了三书六礼送到金源寺,那方丈师太尽其收下,却连份像样的嫁妆不曾备,一应金银器全纳入个人囊中,惹得其他人皆红了眼,这回二人逮着机会,便不欲放过。

唯见清音脸皮厚些,端茶饮下,先开了这口,“小师妹,要我说,你这一嫁倒是嫁得又巧又好,自你走后,外头都说咱们庙里六根不净,竟然将尼姑冲门子嫁人。如此香火便不大好,那些官爵太太们转了他方祭拜,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熬,再过两年,只怕连饭都吃不上了,”说罢,摆一个愁容万千,单手合十,“阿弥陀佛,庙里人口又多,这可怎么活哟。”

一时气氛微滞,各有各的脸色,那厢眼巴巴瞅着,这头明珠只端起茶盏隔开殷切切的目光,只装作听不懂,“二位师姐,原来庙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儿?阿弥陀佛,从今后我自当每日多念些经文,替众人祷告。”

见她似装傻充愣不接茬,那方清念索性丢开脸面来说:“清心师妹,咱们同道修炼这些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们来,是想同你借些银两助庙里度过眼下的难关,你不看在菩萨的面上就当看你师父的脸面,她老人家在我们庙里修行,自然和我们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啊。”

说及此,明珠心里唯余千回百转,于礼,她是当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可于情,那寡寡淡淡的零星恩情,又怎能抵得销所作的恶呢?往事须臾间倒扣而来,自被师父买回去,她的小小身躯就担起比自身还重的水桶,浇菜施肥,劈柴担水,事无巨细都是自己来。

在扬州时不过一间破庙,一到夜里门窗不紧,呼啦啦就有大风刮进来。春夏还好,一到秋冬,那风似软刀在身上割下一条条细碎口子。有一回初冬,明珠担粪给菜地里施肥,不过点点瘦弱的一个小姑娘,一对还未长成的薄肩实在吃力,将桶搁下时手不稳,不留神溅了半桶到袍子上,又没有多余的衣裳换,师父闻见了,捂了口鼻将她赶出屋子去睡,因怕连被褥也被弄脏,故连个盖的也不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