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的日头偏了西,如前尘已定,誓不回转。法事做完,那间屋子残留的冤魂同人间正式告别。如同明珠,也在心里同自己的前缘辞了行,她道别这段路途上的苦难启程而去,却在起点就有悲厄的线头拽住她,左右她的方向、她的步履,一时也不知如何同这悲厄做个了结。
耽搁这半晌,早耽搁出香汗霖霪,送青莲出去后,她自踅回里间,往立柜里翻衣裳来换。赫然又瞥见那藕荷色的包袱,似兜着绢子的小倌人②在楼台招揽客人,她心痒难耐,到底还是甩甩头忍住了,舍不得轻易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消耗掉人生第一次所得的赠予。
怀抱衣裳一回首,正与宋知濯撞了个眼对眼,她蓦然想起方才那一吻,脸上挂不住,欲抽身出去,却被人喊住,“你上哪儿去?”
“我到那边儿里间换衣裳,出了一身汗不舒服。”
“平日不都是在这边儿换的?”宋知濯心骤提一下,有些做贼心虚,生怕她察觉他鬼祟的点点私欲。
然是他多心,明珠哪里知道他那些心眼儿,不过是惶然避之方才一番唐突之举。又抱着衣裳从帘子下头回转来,两个眼一斜,斜出个万种风情、娇冶入骨,“那你到床上去,把帐子放下来,不许偷看啊。”
“你还不放心我?”他从木椅上撑膝起身,攒翠如玉的身形潇潇挺立,一步一踱如风中青松,“你这人多心,回回都要嘱咐这么一句,难道我待你不是一直尊重有礼?别说撒了帐子,就是在我眼前,你不许我看,我也只当眼中无珠、目空万物。”
结果一到重帷内,他便瞪得直直的眼睛,企图用目光拨开隐约的帐幔。外头明珠拉拢四扇窗扉,可见她撤了旧衣衫,徒留单弱的背影轮廓,影上的凹陷脊椎直下,隐在俏丽起伏的山峰之间,“嗳,我还没问过你,你家太夫人堂堂延王殿下之表妹,又是吏部尚书之嫡女,怎么偏偏要嫁到你家做填房?你家门第虽高,可填房的怎么比得过原配?”
帐中有闷闷的声音反拔高了问,“哟,你还知道延王殿下?又知道吏部尚书?”
闻他语中调笑之意,她霎时就有些不痛快,套了衣裳转过身,一面系带子,一面噘嘴喁囔,“这么瞧不上我?我不过是偶尔听她们说起来,延王殿下我自然晓得的,但这吏部尚书我就不大清楚了,官儿大不大啊?有没有国公爷大?”
那抹倩影越来越近,直到赫然拉开帐子,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出现在宋知濯眼前,他哑声一笑,背倚叠枕,“吏部尚书是职官儿,从二品,有职有权,国公是爵位,虽是从一品,但无职无权,不过上朝白听听闲话儿,我父亲现兼任翰林学士,乃正三品,权职来说,低张大人一等,但他已经死了。从前将女儿嫁我父亲,一是延王想做拉拢,二是我们这位太夫人做小姐时见过我父亲,从此便非他不嫁了。”
“非他不嫁?”明珠踢了宝石蓝云纹软缎鞋爬上床,理了孔雀蓝裙边盖住脚面,从枕下摸出扇缓缓打起来,脸上似听书一般追迫的笑,“怎么就非他不嫁?难不成国公爷会什么巫蛊之术迷惑人心?”
宋知濯将枕着的手撤下来一只,捏住她挺俏的鼻尖轻轻一晃,神色却纵容非常,“你怎么这么好打听?回头中元节家宴你见了他就自然知道为什么了。”
“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她急心难待,拽了他那只胳膊浅浅晃着,“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她瘪着嘴,软指拽着他的衣袖,分明未触碰肌肤,却如波斯猫挠人心上,令他顿时将心化开,“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菩萨!我父亲皮相极佳,生得一副天上难有地下俱无的好相貌,你瞧我好不好看?他比我还强上几分!他年轻时,天下女人见了他鲜有不心动的。不过,常言道人心难测,你很难猜到那好相貌底下藏的是一颗怎样的心,烂的黑的你也瞧不出来,我们那太夫人更是白长一对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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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②倌人:旧时吴语地区对妓女的称呼。
第38章 非礼 不是好东西!
其中有多少隐在他简单话语里的曲折故事明珠无法得知, 唯一能察觉的是,这个门楣光耀的府邸有太多污垢藏匿不清。
而眼前这个人,曾在这能吞人的巨坑里呆得这样久, 她的心似乎蓦然被谁攥了一把, 将扇丢开, 扑过去用自己软弱的臂膀将他坚实的身躯拢住,“你在这里自小长大, 真是吃了不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