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姑娘,你同我看着一般儿大,叫我一生姐姐就成,大奶奶大奶奶的,我哪里受得起?”
两人对望,一个笑得比一个还勤切些,张氏在上观之,泄一缕满意的笑,挥那鸾凤出去,闲饮起茶来,“我看大少爷确实比你来前儿要健朗许多,只是骨头如何?赶明儿从宫里再请个太医来瞧瞧,若好了,我宋家记你一个大大的功劳。”
将一个掩进狠辣的眼睇下,明珠接过,回以一个傻笑,“骨头还是没什么起色,能请大夫来瞧瞧自然好的,我替大少爷谢过太夫人!”
一场软刀子对软刀子的交酢,终究也没能见血见伤。明珠带了鸾凤自回。一路上,那鸾凤倒是十分恭敬,一手垮着个湛青包袱皮,另一手亲自挑了盏四角美人宫灯引在前路。
昏黄的灯影摇晃,晃到左边儿,有几棵木芙蓉迎夜三变、晃至右边儿,一片美人樱繁织复缕,正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②,明珠望一望眼前这位,眨眼便想起娇容来。
行至楼宇之间的长廊,明珠倏然笑出来,“你瞧我真是的,只顾着想事儿想得出神,竟任由你这么替我打着灯笼,给我吧,我打着就成,你身上还挂着东西呢。”
那鸾凤回首一笑,躲过她伸出的手,“这哪儿成啊,我原是丫鬟,您是主子,哪有叫您替我打灯笼的道理?我身上不过是些日常换洗的衣裳,不沉的。奶奶留神脚下台阶。”
她半侧身姿,一步一调,相貌虽然普通,却有万千风韵在其中。明珠细观她一瞬,提裙垮过三两阶,“你是独在这里还是家人都在这里啊?我头回来太夫人院儿里时怎么没见过你?”
“奶奶仔细。”鸾凤又周到提醒一声,引明珠避过一枝海棠枯叉,方笑起来,“我是荃妈妈的女儿,我们家在府后头的晓云巷,七八岁我才进府来,自那日起一直跟着伺候太夫人,只是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也多,大奶奶上回来没撞见我也常事儿。”
月儿偏西,罩住茫茫夜色,绞云弄巷中二人浅浅相交,一路行一路说,永靠烛火,你来我往,各探虚实,将清净排遣至每一个青霄寂寞的幽暗角落。
寂寞游至另一处归途上,这里各色秋菊遍开,或黄或白,瑰丽的颜色陷进这夜里,花蕊里的满腹心事最终在黑暗里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而欲说还休的还有宋知书在心头的几番思虑、几度踌躇,最终,他还是朝身前引路的凤尾灯道一句,“夜合,你们先回去,吩咐备好茶,我和二奶奶后头来,路上好消消食儿。”
夜合回望一眼楚含丹,最终将凤尾灯交一盏到宋知书手上,尔后带着另一个丫鬟快步前去。翩跹的裙边儿骤然刮过来一阵风,刮颤烛火,几欲熄灭,宋知书用手堪堪遮住,明火之光才又复燃。
他一手挑灯,一手负于身后,将自己的一颗心抛诸于北风中,幸而有昏黄不定的光和夜掩住他自嘲的一抹笑,“二奶奶,你不是要去瞧大嫂吗?去吧。”
身侧楚含丹猝然回首过来,停靠在一棵木芙蓉下头,刚好枝头坠下来一朵三色之花悬于她透顶,活化出一幅仕女图。
她从未如此细瞧过他,将他的眉、眼、唇扫了个遍,企图抓住上头的哪怕一丝阴谋诡计,“你打的什么主意?”观他神色未变,只将眼落于她身后满枝丫的木芙蓉,她倏然心中有战鼓敲响,摆出派头来迎战,“哦,我晓得了,二少爷哄我前脚去了,后脚便派人来抓个现行,正好往我和你大哥头上安个通奸的罪名,可打的这个主意不是?”
然他还是一反常态地巍然不动,垂眸而笑,颤颤的睫毛正如抖落在北风中的木芙蓉花瓣。楚含丹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了,狐疑地蹙紧眉心,“啊,我猜错了,若我与你大哥背着个通奸的名声,终归伤的还是你的脸面嘛。……那是打什么注意呢?未必是我去了,你好又带个女人进我的屋子、在我的床上红浪翻波羞辱我?”
“瞧你说这话儿,”宋知书抬首,歪嘴笑起来,皓齿间的虎牙骤然间如自刎的长剑,“二奶奶不想想,我做的那些事儿何时背过你,若我想,即便你在,我也敢做。嗳,你这人惯不会把我当好人看的,我不过是见你在席上那含情戚戚的目光不忍落,特意趁着今晚满月,好叫你们有情人聚首一回罢了。你既不去,那咱们就回,正好回去咱们夫妻‘团圆团圆’!”
他伸出手朝她软袖上一扯,作势要扯她走,可指尖才触微凉的丝锦,心就霎时冷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