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这头楚含丹抛袖躲开,如随手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丢弃,满心满眼的不在意,“二少爷既然如此坦荡,那我就信你一回,望二少行行好,把灯笼给我。”

递出的湘妃竹挑杆下头,或许不再是凤尾灯,而是宋知书的在风中如草芥的一颗心。他在浅浅霜白的月光中望着她转身行至另一条崎岖小径,直到再也睇不见她婉约如旧梦的影子、直到遥远的灯烛渺若萤火,他才动身回程。

延伸两头的月下曲径正如彼此心里的蜿蜒取向,路上的人从此再碰不到头。实则他很想踅到那头拽住她,将脉脉不得语的心事如月华倾出、告诉她……,然而他还是自往前走着,继续走向他许多年一直以自尊作石、自重作泥的茫茫长途,只有在这条孤独的路上,纵然途中风雨如注,他也能抓住些微一个世家子弟、一个男人的尊严体面。

他轻拂下满肩头的木芙蓉花瓣,却难以抖落心中死灰,他只好妥协似的垂下手,在腰带下头把住一只缠金丝小荷包,隔着软锦摩挲着什么,无非是一只小颗小颗细碎的红宝石攒的小钿璎——亦是命定的前尘。

夜风随宋知书一齐踏入院,旋起漫亭纱帘,也将慧芳旋至眼前,众目睽睽下,他一把将她揽过,翠竹指尖点在她的鼻上,如醉如狂,“今儿晚上,你就歇在我屋里!”

受宠若惊后,慧芳仍有顾忌,肩头轻搡他一下,“不好吧,大节下的,您不是应该歇在二奶奶屋里?”

“管她做什么,咱们快活咱们的,你难道不想我?”宋知书揽着她又挨近一寸。

“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冤家!”

二人绕过园中,丢下众人回房,不肖想,自有一阵翻云覆雨。

九霄玉镜照着宝幄,也照着宋知书的心。他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只有深陷在漫无边际的欲海中,激烈地同每一轮风暴战斗,他才能暂时将她的眉眼身形忘却,红销软帐是他的救命稻草、锦被丝枕他的浮木,每具鲜活、不同的躯体是他的点点慰藉。

可低下眼,那些或旖旎、或清绝的脸又都像是她的。

而她此时在何处呢?

她的腰肢此刻正欢快的迎摆过四方秋景,终于迎摆至长亭对晚的院儿里。她吹灭灯笼,脚步轻盈,一步一韵,骤若池中最尾调的菡萏,荡入每一个前尘旧梦里。

甫进里间,即见宋知濯在临窗月下独坐假寐,楚含丹迫不及待靠近,艳群芳菲中的最后两步,又迟疑地缓下来,轻轻唤他一声,“知濯。”

这声音如梦而归,落入宋知濯耳中,却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声音,所以他只是慢悠悠地将眼皮撩开。

“知濯,大奶奶像是还没回来?”环顾四周,楚含丹似有顾忌,却不过是一句开场白,她拖来一根折背椅与他撑膝对坐,眉间再不见平日慵昏之态,只似小女儿娇羞,“你放心,太夫人叫她大概是说把鸾凤给你们屋里伺候的事儿,她没出过错儿,就是太夫人想找茬儿也寻不着有头。”

绕一圈儿后,她眼中迸出星辉,儿女情长的戏码这才正式开始上演,“今儿中元,我特来瞧瞧你。”说着,眼中的星辉随扑面而来的往事浮动,“有一年也是中元节,我出府去放河灯,正巧在河岸上撞见你,你记得吗?是我先瞧见你的,我喊你,你没听见,我便挤过人堆去找你,鞋给挤掉一只,还是你招呼人帮着一起找的。”

浅浅间,眼中的星辉又蓦然坠落,噗通上来几滴清水,“最后是你二弟找见的,又是他,就连咱们的婚事也转给了他。”掩不尽的失落后,她缓出个寂寥无边的笑来,腮边还挂着一颗水晶珠,“我一直想同你说,却没找见机会,今儿我索性也不什么脸面了,就跟你说了吧。……自打嫁给他,我没一天是舒心的,从我们洞房花烛夜开始,我就偷背着他喝避孕的汤药,我才不要给他生孩子呢,他是个人渣,就算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我也不要同他有孩子!”

越说,恨意越发蹈海而来,她脸上的泪似雨霪不断,淅沥沥足足能积一汪山泉,“知濯,你什么时候能好啊?等你好了,就带我离了他成不成?这日子一天我也熬过不下去了!你若好了,随你带我到哪儿去,哪怕天涯海角呢,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只要咱们两个还在一起,只要你能好起来!”

宋知濯泡在她的眼泪里,任凭各方风吹雨打都没个反应,他只在想,明珠怎么还不回来,别是遇见了什么险状……

冷夜渐深,在满室桂花香的屋子里,楚含丹扑在他怀里哭一阵,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箩筐话,总算将心头积山填海的恚怨倒一倒。缓出一口气后,她又盈盈笑了,与他闲话家常起来,“知濯,大奶奶好不好?她是不是不像我?我老是这柔柔弱弱的样子,你是不是在心里头笑话儿我呢?我瞧大奶奶倒是很能干,席上自个儿一筷子没动,只顾着替你喂饭,想必你心里头也感念于她,等你好了,咱们可得包好大一包银子谢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