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书执一满杯,沃酹而下,满地星星斑斑的,是比灰更深的泥。背靠小月破碎的哭喊,他对月沉吟,“娘,今日算她给你哭灵,明儿我就叫她替你殉葬。”
他踅出院外,投身进濛濛黑暗中,身后女人哭喊由高转低,渐渐起伏跌宕,蜿蜒出一段魅人的艳语。
一段烛灯熬烬,晨曦到来,这一夜仿如过去了千万年之久,房内渐渐归于平静,这种宁静譬如战场厮杀后残死的战马最后的沸鸣,噗啦啦一声儿,吹起鼻翼前的黄沙,掠过一片片尸骨残骸。血纵横遍野、尸体上褴褛的不堪的衣衫、各在天涯异处的身首四肢,遍布疮痍。
药性一过,小月从迷幻的颠簸浪尖中醒来,残破的躯体微微颤颤,几如砧板上的死鱼,痉挛着透明的尾巴,煽起丝丝人间的清风。
混混沌沌的脑中已经毫无头绪,唯独一片一片地飘浮起昨夜恶心得作呕的画面!片刻后,她艰难地抬了手,够得地上褴褛的衣衫,未及套上,那几个男人又闯进来,往她赤条条的身体上再次罩上一个黑布袋。这回她未挣未喊,大概是未知的命运亦不会比眼下更惨烈了。
然则还有更惨烈的,他们将她抬上马车,咯吱咯吱滚向一个九十九层地狱,四面昏沉的墙上,只有一双淡寒淡漠的眼。
乾坤似乎倒转,她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感觉他们抽了她身上的袋子,将她狠一堆,她便未着寸缕滚在光天化日之下。抬首一看,原来是巍峨峥立的宋府门前。
四周逐渐围来人群,密不透风地议论指责、嘲讽讥笑,声音如海的浪潮,一浪紧接一浪,直到拍碎她周身的骨头。她护着胸,朝门前几个小厮捺声祈求,“让我进去,我是这府里的人。”
几人相互望望,闲笑一声儿,“我们府里可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姑娘,走远些,不要坏了我们府上女眷的名声!”
浪潮中,有声音在她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啕尽屈辱不甘,可她只得蜷缩着不敢起来。绝望中响起一阵车辙声,人群熙攘里让出一条道,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宋追惗的马车。
顿时,她的心在空旷黑暗的原野亮起一个火把,眼泪决堤而出,扑倒在马车架子上哭嚷,“叔叔,快带我回去!不,快拿件衣裳给披上!叔叔、叔叔快救救我!”
人群捺下声息,寂静地瞩目着,小月也在寂静中死守着一个忽明忽暗的火把,直到宋追惗撩帘而出,目光只如掠过一片尘埃一样掠过她,朝门上不慌不忙地吩咐,“管家,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这样伤体面的事儿就让它如此摆在宋家门前?明儿传出什么闲话,我头一个拿你问罪。”
门上立着的主事忙哈腰下来请罪,“老爷恕罪,我们也不晓得这姑娘哪里来的。”
言讫,宋追惗拂袖而去,安稳地踏入崔嵬两扇门,渐行渐远渐无影。那管家旋身过来,当着四方百姓,倒是颇为好声好气,“这位姑娘,你家在哪里?你说出个地址来,我遣人送你回家,不管什么事儿,或是要报官,也应先回家见了父母再说呀。”
小月乜呆呆地望向大门内,隐约可见重峦叠嶂的太湖石,或玲玲剔透、或灵秀飘逸、或浑穆古朴,遮住里头另一片梦幻泡影的天地。
她的家曾在烟濛长巷、曾在一个男人宽阔的怀中、在一个女人温暖的子宫。无处可去,她只好再回到那处了……
见她掂亸着胸,一头猛扎到庄严的石狮子上,登时在人群惊呼中血撒满庭。门上小厮慢悠悠晃起来,担来个藤条支架不知要将她送往哪处医治,治得好治不好,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
道道血迹由石狮脚下的大理石球上淌下,分别流向无何他乡,长长蜿蜒的几条血溪不时被太阳烤干,看戏的人群亦散了场,只有两个小厮一人执帚一人泼水、冲刷殷红血迹。
宋知濯的马车不时便到,瞧见地上斑驳血迹,立时招来门上小厮问话儿,小厮一五一十说明后,他自捉了衣摆登阶而去。
近夏,蝉鸣已起,莺雀喳喳,闹哄哄的午后,院内却寂静得紧,栽下许多年的青梅终于在这一年结了果子,毛绒绒的一层绿皮儿,宋知濯瞥见一眼,两腮痒痒地涌出涎液,还未入口呢,反先倒了牙。
四扇槛窗敞着,屋内静静的,光不知扑在哪个玉器上,折出另一道更加温柔的光扑在阖着的松绿帷幄上,被风拂得悠悠荡荡,像是哪个豆蔻少女的秋千架,捭阖出一段缠绵情思。
他轻轻撩起帐子一角,见明珠蜷在薄锦被里头,一张小脸儿睡得微红,宛若一个粉扑扑的水蜜糖。他又轻落了帐子,谁料倏起一阵动静,明珠一把扑腾起来,挂在他背上,将他坠坐在床,“哈哈,你又偷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