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仿佛这是盛世的荣光,肩头的笑声是他锦绣年华里的琤琮金乐。他抬臂绕到身后,将她兜转倒在怀中,由上而下俯去蹭着她的鼻尖,“什么时候醒的?”
“你一进院儿我就行了,”明珠一只手由他背后够来一把天青色的湘妃竹葵形纨扇,慢悠悠地替他扇风,“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儿,哒哒哒哒像马蹄。你才从校场回来啊,怎么出这么些汗?”
那扇上扑出一股股梅香,沁人心脾。宋知濯搂她起来,往案上玛瑙盘内拿一串绿晶晶的葡萄,先塞一颗在她嘴里,自个儿才吃起来,“刚同人摔跤回来,这些人跟玩儿命似的,我歇了这几年,感觉身手大不如前了,竟叫他们给我摔了个满背!”
“哎呀,那可摔疼了没有?”她一手摇扇,一手在他背后轻拂,不知拂到哪里,听见“嘶”了一声儿,急得她忙扯长了他的衣襟往下看,“一道靑一道红的,八成是淤青呢。你手上那个牙印儿还不够?还要去折腾这些伤?你不是官儿嘛,即便到边关打仗,又不要你冲锋陷阵的,这么卖命做什么呢?”
他吃完葡萄,又找来一张细绢子擦手,“这你就不懂了,做将军的,除了布阵排兵,也得领着士兵们在前线厮杀,不然你在营里坐着喝酒,别个在战场上卖命,保家卫国成了空口白牙的虚言,哪个能服你呢?只怕要造你的反呢。”
“那我给你抹点药吧?”
“不抹了,新伤叠旧伤的,倒懒得折腾。”
眼见他双手后枕着脑袋,就要朝床上躺下去,明珠皱紧了眉用扇往他胸口上拍,“嗳嗳嗳,一身的汗,别往床上躺成吗?人家新换的被褥又给你蹭脏了。嗳,你瞧你,一身的灰!快起来、快起来!”
连拉带拽的,他也自巍然不动,仿佛更加将他晃得心满意足,眉目含笑地睇来,“你到底心不心疼我?是你的被子重要啊还是我重要?我乏得要死了,躺一会儿嘛,一会儿就起来沐浴更衣。快倒下来,陪我一块儿躺会儿。”
无奈倒下,头并着头,盯着帐顶上晃晃荡荡的银薰球,折在帐璧上的一小团光亦是晃晃荡荡。
明珠一壁替他摇扇,一壁唧唧闲话儿,“嗳,我听青莲姐姐说,昨儿小月一夜未归。这倒奇了,她在府外头又没什么亲人,在府里麽跟谁也都是淡淡的,还能往哪里去?难不成是去老爷那里去了?”
缄默二十罗预,宋知濯剔眼瞥她一下,声音轻轻地,像是被她听见,又像是怕她听不见,“她死了,碰死在府门前,大概是你睡午觉才没听见别人传。”
扇止一瞬,又徐徐摇起来,轻微的风带出同样轻微的一声叹息。明珠不知作何感想,虽不喜小月的为人,但论起来她们两个之间实则无冤无仇,可又无情无意。眼下无恼无气,只有万千思绪繁杂,最终化作轻轻一叹。
第72章 长梦 春困秋乏
喧嚣的蝉蟾午后, 一如喧嚣的尘世间,重重业障,竟不知要从何理起。
床沿上搭下来宋知濯宝蓝流锦的衣摆, 连着两个着地的黑靴。他半身倒在床上, 斜目瞧明珠不似生气, 才放心地接着道出事件始末,其中更多的是揣测、预料、琢磨, 却差不多说得个八九不离十。
听得明珠一瞠一叹,长久的沉寂后,她振腰惊一瞬, “她死了, 那她院儿里那条狗可怎么办?”
“放出去麽, 还能怎么办?”宋知濯哑笑一瞬,两个眼皮儿坠沉沉的抬不分明,“难不成你要宰了炖肉吃?”
“去!”明珠抬扇狠拍他一下,“不如给我养了吧,我整日在这里怪闷的, 就是要给它改个名儿, 叫哒哒好不好,瞧它整日口水滴答的。”
宋知濯挪一下脑袋, 斜下拖来个八角枕垫上, 慵沉沉地滚出一声儿, “随你, 你还是先想着提个人上来是正经, 娇容死了、小月死了,眼下这院儿里就青莲一个大丫鬟,难免忙不过来。”
扇子缓一下慢一下的摇着, 明珠柔柔的声音也似浮丝一样缥缈游离,“那就绮帐好了,她年纪虽然轻不够稳重吧,但是心地纯良,人也机灵。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向着我,又是青莲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叫她锻炼锻炼也挺好……。”
坠睫而下,人早似乎起了细微轻鼾,不知何时业已睡到爪哇国去了。
窗外百花朝阳,清风一线光一束,梦觉小庭院。就此,晚春不知不觉地滑入初夏。
夏总是恼人一些,譬如炙热的太阳、闹人的蝉鸣、夜里扑灯的飞蛾、嗡嗡的蚊呐、以及漫长得无边无际的白昼。等过天明盼夜幕,等待中,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