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即见陆瞻坐在床沿闲翻一本李白诗集,罩着黑色蝉翼纱圆领袍,半隐半显着里头幽蓝的里子,像漫山里爬满鼠尾草,沉默而神秘。
睡醒来见到他,这便是芷秋无上快乐的一天的起始,她喜得忙去攀他的脖子,嗓子眼黏黏糊糊地撒着娇,“这样早,你怎么来了?公事可都忙完了?”
“暂且歇口气。”陆瞻绕着臂去兜她的腰,将她长长的乌发兜成一个凸起的半圆,“今日没到织造局去,由园里出来的,叫厨房给你做了豌豆黄,你喜欢的。”
说来可笑,其实芷秋半点不爱吃点心,觉得粘牙又噎人,可上回在浅园不想叫他折腾,只说喜欢吃这豌豆黄。从此他便记住了,总隔三差五地叫京里来的厨子做出各类形状给她带来。
回回都将芷秋吃得背过去直锤胸口,却回回都笑弯了眼,“好啊,我睡起来正饿了呢。”
于是梳妆,陆瞻闲坐在榻上翻书,偶时抬眼看她在坐在窗下的侧影,一个桃娘围着她打转,翠娘芳姑现将菜交到厨房里热了上来,宽敞一间屋子绣舄各忙,憧憧人影就使陆瞻沉迷在一种幻觉内,仿佛是一对寻常不过的夫妻共度的一个普通不过的早晨。
一张大大的圆案,芷秋偏要同他挨在一处坐,才说饿了,满案鲜亮簠簋却吸引不了她。还未捻箸,先将一张脸仰起凑到陆瞻眼皮子底下,呼扇着两帘美睫,又不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水晶坠珥摇曳着波光,衬着一张皓月姮娥面。陆瞻遽然涌起熟悉的暖溪,由腹中游走四肢,支使着他揽过她的腰,俯面去吻她新上的唇脂,有股淡淡的玫瑰香甜。
半缕秋风,半片黄叶,半阖绮窗、半敛春情、以及陆瞻半吐半纳的欲望,半抑半扬地倾在她唇舌间。浮生在他们相连的唇间褪去寸远,令他们都短暂遗忘了身畔的人间。
却又随云禾雏鸾二人咕咕唧唧地笑声乍返,“姐夫、姐,大清早的,你们可还要点脸子呀?”
芷秋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般想撕烂云禾的嘴,扑在陆瞻肩头,直拿眼嗔她,“要死要死,进来怎么不说一声?”
“这就怪了,”云禾翘起下巴,同雏鸾歪笑着讥她,“平日里你门户开着我们也是说进就进了。”将芷秋说得臊得抬不起头时,她还不肯罢休,拿眼飞陆瞻,“姐夫,你也是,要做见不得光的事麽,做什么不关门?”
陆瞻讪然轻笑,不想桃良由哪里钻出来打抱不平,“姑娘还好意思说我们姑娘呀?你自己也不关门,前日方举人来看你,你们敞着门户在屋里做什么呢?哼,我都瞧见了。”
“死丫头!那是他眼睛进了灰,我给他吹灰呢!”
“吹灰贴着嘴吹?倒是头一回见。”
激得云禾要拿扇打她,被她轻巧闪过,复对趣两句,嬉笑着闹作一团。
陆瞻仿佛坠入个女儿国,胭脂成堆、粉妆相簇地围着他,他则暗里享受着她们的调笑与打趣,那些“不礼不教”的莺咽燕语充满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总能令他在死气沉沉的宦海里获取一丝奇异的惬意自在。
芷秋将满屋子追戏的几人柔斥一声,“要吃饭麽就坐下来一道吃,不吃麽就回你们屋里去,大清早的闹什么呀,吵得陆大人耳根子不得个清净。”
当中错出个雏鸾,梳着百合髻,两腮前坠着两束齐短的发,挽着石榴红的披帛,不惧不怕地立在陆瞻面前,摊出个手,“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同云禾想买个胭脂,是来问姐夫要零用的,姐夫给不给?”
言讫即见陆瞻摇首轻笑,由大袖中掏出票子,芷秋见状,又嗔又拦,“你不要给,纵得她们不知怎样了,往后见天来闹你,你有多少钱够打发的?”
陆瞻执意要给,兜着票子在她两个臂间绕来绕去,雏鸾反倒不接。
末了云禾钻出来抽了他腰上的荷包,只在里头翻出个碎锭子扬一扬,“姐姐真是护起食来了,往前你自己年节下还给我们零用呢,如今倒不许姐夫给,常言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呢。买个胭脂麽倒不要多少,这就够了,姐夫,谢谢你呀。”
这一闹,又去了半日,闲听松风尘绿荫,香染白玉堂。陆瞻多时还是在安静翻看芷秋的书。芷秋则闲来无事,趁着秋光未敛,便翻来个老红木布帛尺挪跪到榻上。
先挨着将他肩量了,报个数予桃良,桃良提笔录下。陆瞻听见,搁下一本晏殊的《珠玉词》将她兜转于怀中,“量身做什么?”
芷秋扬着尺抑扬顿挫地点一点,“给你裁制衣裳啊,我赶着秋日里做出来,冬天你好穿的呀。”
命运将一生所失的柔情蜜意就在这一霎尽数填补还了陆瞻,他潺潺地和着秋光笑起,抽了她手中的尺,“织造局请个有名的裁缝手到擒来的事,何苦来劳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