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濡连忙将进京时的手书一并谢过,稍刻后,有些踯躅地坐在官帽椅上开口,“督公,学生虽要到任宁波,可苏州毕竟是学生家乡,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督公解惑。”
“请说。”陆瞻靠去椅背,笑望他。
“督公是皇上殿前的红人,来之前任的是司礼监秉笔,眼下虽派到了苏州,即见百姓流离失所,苏州官场乌烟瘴气,怎么不出面上奏朝廷?督公监管镇抚司,只要有您说句话,地方官员也能收敛一二,或是您上书,求朝廷发放灾粮,稍解百姓之难,何至于现在城外饿殍遍地?”
陆瞻但笑不语,交叉两手置于案上望他良久,反问:“苏州官场岂是今日之乱?国朝之乱,又岂非只有苏州一府?天下之乱,乱在朝廷,乱在权臣,若非上下一气,苏州地方官员何至于肆无忌惮贪污灾粮灾款?你以为朝廷没有发放灾粮?上年苏州报了洪灾,京里就放了粮下来,几十万石到百姓口中不过颗粒,你以为是仗着谁的势?”
稍思后,方文濡有些落寞地笑起来,“学生虽然刚入仕,从前读书时也听说过,苏州藩台姜恩、知府祝斗真都是户部尚书龚老举荐的。”
“这就是了,一场小小的天灾,死几百个百姓,充其量是将姜恩祝斗真等人贬职收押,不过半载,就有人想法子为他们洗冤辩罪将他们放出来,照旧举荐他方上任。”陆瞻踅下案前,笑问:“你的字是什么?”
“学生字温谨。”
“好,温谨。你初入仕途,需知朽痈不堪治,只能去之,这些贪墨官员已经烂到骨头里去了,只能连皮带肉一起挖除。眼下,苏州城外的百姓就是要挖这块烂疮所需留的血,再痛,也先忍一忍吧。”
方文濡稍思,略显沉重,“那我朝两京一十三省,若处处都像苏州,难不成处处都要弃百姓不顾?岂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见其驳话,黎阿则正欲震慑几句,却被陆瞻挥袖拦下,“温谨,你饱读诗书,依你说,百姓之苦,苦起何处?”望其沉默,陆瞻温文一笑,“这是在家里,不是京城,也没外人,有什么见解,只管说来。”
方文濡适才直言,“我朝有祖制,赡养宗亲,凡是皇田不纳税,现如今,皇室宗亲多不胜数,加之官田也不纳税、凡有功名的人家酌情纳税,这些人便无所不用其极仗势欺占百姓良田。如今皇田官田加起来,将近所占我朝田庄的一半,一半土地不纳税,却将税收全部加诸到另一半百姓身上,可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如何不苦?”
陆瞻睨他一眼,语气极轻,“妄议祖制之弊,可是对祖宗不敬,况且你也是有功名之人,如今也做了官,祖制岂不也有利于你?”
说到此节,方文濡拔座起来,“利天下百姓,才利朝廷,利朝廷,后利百官。”
“你倒是十分有读书人之风……到了宁波,好好儿干,多为朝廷谋利,希望他日,我能在大殿上瞧见你。”
只等人辞去,黎阿则挨上前,攒惑千度,“干爹,干嘛同他说这些?一个小小的市舶司副提举,叫沈从之耍得团团转还蒙在鼓里,连百官都排不上名,何苦理他?”
陆瞻扭回身来一笑,“你怎么知道他就蒙在鼓里?蠢小子,你在宫里呆这些年,还比不上一个刚入仕的。他不是蒙在鼓里,是先学会了忍。他日土地变法改革,或许就要靠他身先士卒。再没准儿,沈阁老与沈从之,就要倒在他手上。”
“儿子怎么瞧不出来他有这么大本事?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而已。”
“小看文弱书生?韩舸也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但他比朝中那些文武,更有胆量能挑起苏州百姓生死的担子。江山的脊梁,就是这群文弱书生。说起来,京里让他升任县令的札付到哪里了?”
黎阿则微耷着眉,“哦,八百里加急,大概半月就到。”
“好,回头都察院拿了那姓顾的县令,叫他们移交到镇抚司。”
这厢踅回正屋,不见芷秋,寻去竹林里,见她正与桃良在秋千上打络子。映着不败之翠,掩着不褪之光,正一副永不落的长春之景,是为人间阆苑。
见他来,桃良忆起这荼靡架的用途来,生怕妨碍了他,默默回到房中,将另个小丫头悄么着邀出院外乱逛去,随手还阖上了院门。
陆瞻耳朵尚好,听见远远关院门的吱呀声,便坐去榻上,自己舀了一盅冰萃茶,润了润嗓子,朝芷秋招手,“过来。”
抬眼一瞧,暮晚斜阳,昏鸦归枝,院中又复岑寂,只是蝉儿还闹个不休。芷秋捡起纨扇偎去他边上,替他扇着风,“听阿则说,你母兄回京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