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见瞿尧在拦他,便往廊下出去,“尧哥哥,你先去吧,不讲那些老规矩。表哥,请屋里坐。”
不想安阆把身子一偏,直言就问:“白池呢?”
妙真唯恐西厢林妈妈听见,忙邀他,“还是进屋说吧,先进屋吃杯茶。白池在雀香妹妹那里呢。”
安阆倏地调回眼,目中是抑不住的愤懑,冷笑连连,“你还想瞒我?我早起上街就碰见胡家的人家说白池走丢了好几天了。我来是想问问你,她果然是走丢的么?”
妙真脸色一变,从廊庑下迎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好端端的,白池怎么会走失?你以为她是你,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出门连个路也不认得,还会走丢!”
她白口难辨,“都说她是给拐子拐走了。”
不提还好,一提安阆愈发冷了脸色,“到底是给谁拐走了,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白池到底怎么妨碍你了?叫你想出这等恶毒的法子整治她。”
“你这话的意思是,是我叫人把她匿起来了?是我叫人把她拐走了?”妙真给他吼得歪了歪身子,摇晃着眼波笑了,“我一向拿她当自己姐姐,你凭什么这样想我?!”
“你拿她自己姐姐?你还以为你待她很好?那是你自以为是!”
安阆将胳膊一横,指向一旁,“小时候你霸占着她的母亲,你吃不下的才漏一口到她嘴里。长大了,你把你不要的玩意,不穿的衣裳送给她,在你看来,是恩德厚重!可她难道没有自尊心么?凭什么要拾你这些余腥残秽?我告诉你,她根本不稀罕,你非要塞给她,还要她感激涕零对你道谢。你就是享受这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就希望所有人都仰望你,所有人都合该宠着你纵着你!我告诉你尤妙真,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是你的父母,别人没道理惯着你!”
说到此节,余下那些话紧跟着也奔腾出来,不管不顾了,“我不防再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甚至厌烦!不论有没有白池,我都不会娶你为妻!除了会端着架子做你的千金小姐,你又蠢,又笨,又贪,实在是一无是处。我真不知道你那高人一等的态度是从何处得来的?我是欠着姨父许多恩情,他的恩德我一定想法子报答,北京那头还没信来,等找到白池,我就亲自上京去问,去求!总之,我不会娶你。”
话音甫落,就有根粗壮的棍子由后头捭棁过来,正中安阆小腿。他一下扑跪到地上,仰头一望,有些吃惊,想不到由后头绕上前来的是良恭。
这一棒子下去,将良恭所剩的唯一出路拦腰截断。他这个人,早年是舍不下一点良心,后来又舍不下一个女人。总为这么丁点的舍不下,终于作茧自缚,把可走的路都亲手截断了。
可当他瞟了眼妙真,见她呆怔着,挂了满脸泪珠立在那里,又是一点也不后悔。
他下了死手,打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亦将安阆打醒过来。
安阆也一样不后悔,唯一有点自责的地方,是对妙真说了这些重话。他也清楚,未必就是妙真干的,她这人虽然骄横些,却从没歹心。
不过到这时候,已是覆水难收。瞿尧赶来,费力将他搀起来,他把人一手推开,拖着那条痛伤的腿一步一步,低着头走了。
渐又黄昏了,斜阳烧身,暗风断肠。妙真还站在那里,仿佛是给钉在那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她有一万个想不到,原来在人家眼中,她并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
人人爱她,是个天大的误会。其实是人人憎她。
此刻连她也有些觉得自己可憎,那往日的沾沾自喜,是多么愚不可及。
她拽着沉重而无力的自己返回房中,像拽着具死尸,走得疲累。好在眼泪已经风干,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过分可笑。
可当瞟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副倾城之貌,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都陷在灰扑扑的眼睛底下去了,而曾经似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像是碎了。碎片跟着落进去,将它们统统掩埋起来,再用一片黄灿灿的余晖来封锁。
辉煌的过去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坍成了废墟。壳子里仿佛有个新长出来的魂儿在说:你真是可笑。
她果然就笑了声,轻轻的,凄冷得很一缕声线。
那声如线,将良恭一颗心寸寸勒紧。他踅进碧纱橱内,向着她的半背着的身子低头,“对不起。”
妙真毕竟是历经了几番变故的人,已有了收藏心事的本领。她马上换了副轻松的笑脸扭过来,“不关你的事。本来我就打算退了这门亲,我也不要他做我的丈夫,他和白池才是一对才子佳人。横刀夺爱,哼,才不是我的做派。他今番主动说出来,倒免了我的烦恼了,这亲事是两家老爷定下的嚜,我爹如今是鞭长莫及,叫他自己去对姨父说。不管他了,你快来画像,先找到白池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