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是烦在不想给,往外掏银子犹如往外掏心掏肺,在胡老爷也是一样的。他预备拿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将人打发了去,谁知坐下来听,人家却不是来要钱的。
林妈妈小心坐在椅上,说了好一番,落尾陪上笑脸,“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姑娘大了留不住,我想着先把白池那丫头送出门去,再打精神掉头来操办妙妙的事。也不是要什么上好的人家,过得去就行,请舅老爷舅太太替我留些心,我们是奴婢,也不敢高攀。”
胡老爷何来一点空闲答应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仰在榻上磨磨蹭蹭地叹气,“啧,哎呀你这个事情啊,真是有些不是时候……”
叹着叹着,倒冷不丁想起生意场上的一位朋友。那位老爷姓邬,苏州府昆山县人氏,四十出头的年纪,有些家财。一心要娶房小妾,奈何他太太是个厉害人物,一向管着不许他娶。因此他常在朋友中央告着帮忙留意一个,要悄悄置为外宅不叫他夫人晓得。
胡邬两家在生意上有往来,这样讨巧的事情胡老爷自然乐得去办。况且想那白池色容一绝,送给那邬老爷,他还不得感激涕零?
于是稍稍端正起来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有个好去处给你那姑娘。”
少不得将这邬老爷吹嘘一番,说他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家里妻贤子孝。只是人丁单薄些,想立个二房以助生养。
继而又委婉地笑着,“我说句得罪你的话,你这姑娘再长得好,也不过是个丫头,想找个体面官人给人家做正房也是没可能的事。倒有些穷鬼肯娶她为正,可你想想,家里饭都吃不起,做正做副的又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我说的这位老爷虽是娶小,可家业不必说,过去一定缺不了她吃缺不了她穿,过一二年生个小子,也能与正头太太平起平坐,不算委屈她。”
林妈妈静静听着,觉得也有理,她一贯也不是那眼高手低的人。回过神来便福身说谢,“那我先回去跟姑娘商量商量,谢舅老爷费心,等我得了姑娘的话再来对舅老爷说。”
胡老爷立起身来,“可要快,人家也不是单托我寻这亲,托了好些人呢。要是让别人抢在前头,你想要也晚了。”
林妈妈忙拿了这话回去问白池,静悄悄在西屋说了好大一通话,“虽是给人做小,可是姑娘,你要与人做正经夫妻到底是难事。远的不说,就说你的年纪,二十好几的人了,真论起婚事来,谁家肯要?人家都是拣那起十五.六的,那才是最好的时候。我听舅老爷说,这邬老爷家在昆山县也有些家底,否则也不会和舅老爷做生意不是?你细想想,我不逼你。反正跟安大爷的事,你别想,就是妙妙和他的事情不成你也不能跟他去,这不是戳妙妙的心么?”
倾筐倒箧的话下来,白池也听得出来两点要紧,一是邬老爷是门好亲,二是反正安阆那头是不行的。
她原是低着头出神,后来又笑着抬首。眼角掠着窗纱透进来的一缕晴光,一闪一闪的,觉得许多心事都折尽了,不必再反复去说它。
只笑道:“娘别说了,我已说都听您做主。”
林妈妈看见她一张白森森的惨淡的笑脸,呆了呆。也许母女连心,白池没能掉出来的眼泪反从她凹下去的眼窝里淌了出来。
隔日林妈妈去向胡老爷回话,胡老爷晓得那邬老爷此刻正在无锡跑买卖,坐在椅上想了想,便将手朝那边胳膊旁指一指,笑着与林妈妈商议,“我知道邬老爷人在无锡,他在无锡也有买卖做,这小半都在那头忙。我想着派辆车,再派个管事的送你女儿过去,要是不成,再带回来就是。依你看呢?”
事情如今,早晚都是一样,林妈妈点头应下来,“那我这几日就打点打点,好送姑娘出门。”
胡老爷端起腰来摇摇手,“不要费心打点什么东西,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人家不缺你那两个钱。只打点些日常使用的东西去就是了。”
林妈妈忙应着道谢,胡老爷不过摆摆手叫她自去,他也剪起胳膊自往卧房里继续与他太太周旋。
卧房里满阗着药的酸苦味,胡老爷闻见就不喜欢,恨不能立刻解脱出去。可又不是时候,眼下家中一团乱麻,他若抬脚就走,胡夫人真能从病床上跳下来撕他的肉来吃。
果然就听见胡夫人睡在床上哼,“你老大要紧的事情放着不管,倒替这些没要紧的人张罗。你等我好了再来跟你算账。有这闲心,怎么不想想你的女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