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把眼珠子骨碌一转,问人家中田地几何,屋舍几间。良恭皆是半真半假地说来,气度始终散散淡淡的,好像这事情成与不成,在他都不大所谓。
愈是如此,愈把这老娘急得很,拉着那媒人周妈妈走到卧房里嘀咕半日,才肯放他们走。
良恭这厢转去告诉罗亭,“事情有八成了,不过待她打听打听家中境况后,大概就肯定下婚约,届时我再替罗兄跑一趟就是。”
那罗亭大喜过望,也是个通达人情的人,就写下个条字给他,“你只管拿去找那牢头,我的面子他一定肯给。”
次日良恭寻到押人那废宅里,还未开口,便有挎刀的差役来驱赶,“做什么的?这里是县衙门的监房,闲杂人等躲远些!”
良恭把前日求得的一位差役的纸条拿给他看,又递上二两银子。那差役接来掂了掂方肯看条子,打量他好几眼,适才道:“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班头来和你说话。”
不一时班头懒洋洋地走来,打着哈欠,给太阳晒得眯着眼,“你是罗亭的什么人?”
良恭连连打拱,“官爷大安,小的是罗老爷他老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特地托了罗老爷,想到这里探一位犯人。”
那班头别过脸去笑道:“我与罗亭是有几分交情,不过我这里关押的都是些要紧犯人,轻易不许人探望。我们一向秉公执法,也不能因为交情就乱了规矩。”
良恭领会,又摸了五两银子奉上,“哪能叫您坏规矩受罚呢?小的明白,不过就是探望探望,没什么东西传递,您看看我,连口吃的都没带来。”
班头左右张望一眼,接了银子来,“你想探谁啊?”
“犯人叫尤泰丰,是由嘉兴府押上来的。”
那班头微微变了脸色,看他一会叹道:“怎么不早来呢?也好,现在来也省得叫费事我们跑一趟。他死了,正等上头发话告诉他家人来拉他的尸首呢。你在这里多等些时日,令一下来,就给他拉回乡去埋了吧。”
猛地惊得良恭说不出话来,隔会才急着追问:“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就前头几天的事。”班头想起来也好笑,“怎么死的……哎唷,我们这大狱里什么死法的都有,见过吓死的,病死的,寻短见死的,倒是头回见这么个死法的。那天下晌,这姓尤的一气吃了三十个白面馍馍,后头又喝了好几碗水。你想啊,那白面馍馍给水一发,还了得?天还没黑他就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滚来滚去的,撞到监房里的一根柱子,柱子一歪,顶上那梁砸下来,正砸中脑门心,当场就断了气。”
良恭听得呆了,脑子里嗡嗡的,一时塞满千头万绪,半晌想不起来该要问哪一句。
那班头又说:“他那女人也死了,第二天撞墙死的。你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只觉手心里攥着一把汗,好半日才挤出一句话,“确凿是嘉兴府那尤泰丰夫妇么?”
“怎么不确凿,几个犯人我还能弄错?不过他就是现在不死,年底押上北京也跑不了一死。他这案子,来问的人也不是你一个了。你到底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微微张口,“他家大小姐的下人。”
班头不由得又细看他几眼,“那正好,现尸首还停放在我这里,等上头发了话,你来拉走,去给他女儿报丧。”
说话领着良恭进去,偌大一个光秃秃的场院,打开了一间朝南的屋子,果然见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停放在那里。
班头掂着钥匙引着他看,“天气大,只好先买两口棺材停放,这棺材钱你还得给衙门补上啊。没封棺,你去瞧瞧是不是。”
良恭将其中一口棺材盖子推开一点,里头睡着的确是尤老爷。身子仍旧是那样肥胖,只是皮肤有些斑驳腐坏了,有蝇蛆在腐烂的肉上爬行,把活生生的一个人造成了充满养分的土壤。
这事情的结局来得太突然,犹如猛地一个停顿,良恭的头脑打着晃,一时是空白的,魂好似飞出九天,不知该做什么情绪,也不知回去该如何向妙真交代。
想到这里,他倏而有些怕,把棺材盖子推来阖拢了,看了那班头一眼,“我住在西大街街头那家旅店里,劳烦官爷上头有话下来,就派人去告诉我一声,我来将人拉走。”
走回去时魂魄还未归体似的,脚下有些虚浮无力。街上挂的花灯都点亮了,混在昏暝的天色里,天空底下游人如蚁,兰灯吐麝,比往日多了许多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