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站在台阶高处,自有一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态,乜眼瞧下头的小月。小月亦抬眼望过来,嘴角浮轻笑,腰肢迎远风,以一株玉兰花之态,在她的一丝轻蔑与淡淡挑衅中站成永恒。她不见卑亢,将拖着鞋底子的手轻巧垂下,“我虽是个小女子,也不怕什么鬼啊怪啊的,妈妈只管放心,后儿我就将衣裳被褥一应搬过来,叫我住正屋,这才是对我好呢。”

有一股淡淡硝烟扩散至明珠周遭,烂泥里破爬滚打的遭遇使她长成了一颗敏锐警觉的心,她已隐约感觉到远处二人不寻常的交锋。拉回神思闪身一侧,便避开了抬着娇容的藤条单凳。她注视着那匹白绢,透过它,仿佛能见娇容腐烂的脸及鸣冤呐喊的长舌。

她身侧的青莲却难及从容,够着胳膊便要将那白绢掀开,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来,“青莲姐姐,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别人都没要瞧,你瞧什么?”

望着那四人远去后,青莲方醒神儿过来,再瞧她脸上那明灿灿的笑似乎多一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妈妈过来,二人闪身退避,待人走远后,明珠又捺着声儿说:“青莲姐姐,你那日说要把我当妹妹看,其实我没当真,实在是这府里每个人都披一层皮,叫我不敢轻信。但今日见姐姐对娇容,我愿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么烦难心结,就到院儿里和我说说话儿,我虽微薄,但或许也能为你开解优思。”

话音甫落,二人皆为沉默,青莲拿令眼瞧她,恍惚见她这一层娇桃似的皮头后是脆生生的果肉与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一番漂亮话儿仍能撼动她一颗即将分崩离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里那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了,何苦来这里瞧这些麻烦?你去吧,啊,晚会子我当差时再去找你。”

正说话儿,就有软软细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一眼,可不是乌云罩顶,几欲倾盆,青莲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一会儿淋湿了可怎么好?去吧,我没事儿,冤仇得销本来我该高兴的,不过是一时有些彷徨,晚点儿我再与你细说。”

她怅然中还能腾出空嘱咐明珠,也叫明珠为之动容,恋恋一眼退步转身,散一头乌发转几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树上有寒蝉凄切,下头,有良人如玉。从阴雨里跋涉而来,转头又乍见春光,明珠抛开一切烦绪粲然笑来。但落在宋知濯眼里,还是有抽离不及的一丝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抬刚毅手臂朝她招一招,眼底的柔情一览无余,“娇容死了,你心里过不去是吗?”

明珠伏在他膝上,满头青丝铺成一阙瀑布,绕起千丝万缕的爱裹挟他曾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少顷,她起小脸坦白摆出烦难,“倒也不是过不去,只是见青莲比我还不好受,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闭眼皱作一堆,似一朵扎绢花儿,他望之一笑,撩起她一缕发丝缠绕到指上,“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好受?我告诉你,说是为了娇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纵然累到死,可山顶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抬头一望,山顶不见了,那她再拿什么挺着往上爬呢?她在这府里原是同她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死了,她便只能靠复仇这个信念支撑着,如今心愿达成,她自然会觉着怅然若失。往后拿什么支撑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这个信念吧,你也能有个心腹在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

“合着,都是你算计好的?”明珠敛了烦难,朝他腿上一拍,嗔怪着睇一眼。

那一眼却遮不住赤条条的爱意,宋知濯顿觉天旋地转,跌入一只甜滋滋的蜜罐里,“怎么能是算计呢?我这是为你打算,原先我就说了,你是女儿家,恐怕有许多话儿不方便同我说,况且我眼下还不方便外出走动,得个心腹,以后也能替我照管你一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两眼眯成细细一条缝,由下至上瞧他,“说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儿早课还没念呢!”

方才还脉脉流情,眼下又骤然一惊一乍,将宋知濯的一颗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一挑,露出段眼白来,“你真是我的观世音,你都足有好几日没念了,今儿才想起来?算了吧,不是还要替我做早饭?我可是饿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搁半个时辰了。”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①,那一场暴雨中途折返,最终还是没落下来,乌云亦随之渐散,露出日头贼兮兮一角,撒一层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拨过乌发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总让我梳了头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