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观她脸上,是莺蝶慵慵的春酲媚态,似饮了一壶桃花酿不醒,杳杳奔赴其中一场春梦。青莲撤回面巾嗟叹一声,“唉,我说不动你,你这人面上看着和善,其实心里倔得很。我打小伺候他,也是知道的,他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未免自私自利一些,你心里有数便好。”

这厢青莲将面巾仍挂回髹枣红的榆木架子上去,踅回来折腰入座,在小案另一端抖抖袖口后,抬眉对望过去——渐暗的轩窗下,残阳投罩尽一片红黄金光。明珠陷在里头,如同跌进一个宽广滚烫的怀抱,她飞蛾扑火的眼睛直愣愣瞪着前方虚空,有誓不回转的决然,“要说自私自利,这世上谁不是如此?再说我又何必非要到去同他的私利对立的境地呢?”

这些儿女情长青莲不懂,想来不过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日罩金山头已白,从来连戏文上都满是负心寡义薄情郎,哪来人间情深重?她无奈将此页揭过,胳膊靠在案上倾身几分,“这倒罢了,随你去吧。只是眼下娇容虽死,太夫人必定是还要找个暗桩过来盯梢的,打发一个又来一个,你可得想想法子,总不能弄得个尸横遍野,纵然你有的是手段,她却也有使不尽的人,我看不如你往老爷那儿略露露风,叫他做主不让新人进这院儿里来。”

“老爷?你说国公爷啊?”明珠弃明投暗,将身子倾进阴凉中,忐忑与她对望,“我都没见他来瞧过大少爷,想来也对他也没多少关怀,难不成我去说了,他就真能做主?”

“……唉,”一声重叹中,只见青莲细长眼睛眯成一片柳叶,愁聚千层,“是我糊涂了,若让太夫人知道,你哪里还有命活?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二人对坐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眼见金光收尽,漫天只剩蓝沉沉一片幽暗,月亮钩着一片云自东南而出,最终又与云层渐行渐散。

收起繁丝忧绪,青莲掸裙而起,长吁一声,“得了,我先回去,我有心搬到那边里间去替你们值夜,又怕这突然的变故引起别人猜疑,所以你就还担待些。有事儿就同我说,改明儿我去支些冰来,省得叫你跟鲛人洒珠似的一身汗。”

明珠起身相送,直将人送到门外,翘头小樱花的粉缎绣鞋刚收回来又跨出一只,“青莲姐姐,姐姐!”她赶上去,迎她回首,“我这脑子!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我是想问问你,小月和荃妈妈是有什么过节吗?怎么娇容的屋子偏让她去住?”

“啊?”青莲揪住眉想了一瞬,再抬起时可见比她还多几分疑虑,“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啊,小月是前两年才买进府的,跟着学了几天规矩就被叫到咱们院儿伺候了,她为人小心仔细,短短两年就做了这一等大丫鬟,和荃妈妈一向没甚往来。……难不成是你察觉了什么?”

纵然如此,明珠心头还是萦绕一丝困惑,早晨分明见她两方对峙非比寻常,必定有些渊源在里头,只是一时没头绪,她便搪塞而过,“也没什么,大概是我疑心,姐姐回去歇着吧。可一定记得给我们屋里支些冰来啊,这天儿都快热死了!”

瞧她巧笑连连,一截粉舌俏皮吐露,引得青莲心若泉眼,涌不尽的慈爱怜惜,软软朝她鹅蛋颊腮上掐一把,“晓得了,进去吧!”

这漫长闷沉的白日一过,即是螭檐对月、树荫成幄,屋子只有四面烛火飘摇,聆听一段苍白的诵经。那音调平缓却快,唇齿微微翕动,如同念一段咒文,不知谁的命运被缠绑其中。

梦觉小庭院,清风徐徐,绮窗外,桂叶飘,心摇。

这颗心是宋知濯的,许多时日,在白日喧嚣退尽后,独留在这间卧房,他的心跟烛火是一样的,随着明珠倩倩身影在摇曳,这是骤如诗书里所言的“魂牵梦萦”。偶时他甚至觉得,若是不受人世功名利禄所扰,只留心之所向的纯与真,那该多好。

然他既为凡尘所困,必定是有数不尽的凡俗杂念,只是如今看来,就连同她说起不堪恶事,也像是有情人间说起山盟海誓的情话,风花雪月会将这些俗事包裹。

终于待明珠上完晚课,他招来她同在榻,靠向垒起的鸳鸯八角枕上,“马上要中元节,阖府上下恐有家宴,届时连我也要到厅上,你自然免不了一场酬酢,但你不必怕,只要不露什么马脚,挨过时辰我们就回。”

瞧他笑如清风,骤然抚平明珠心中不安,她盘腿而坐,执那把江南艳景的团扇缓缓扇风,“全家都在?那不是连国公爷也在?我还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凶不凶,会不会无端端教训我?”